許前進開著車從東山度假酒店往回趕時,夜色已沉得化不開。表盤指針過了十一點,村口的路燈大多熄了,只剩老槐樹下那盞舊燈還亮著,昏黃的光透過枝葉縫隙灑在路面,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被風揉皺的紙。他攥著方向盤的手放輕了力道,連剎車都捏得格外小心——兒子許和平白天在石藝廠忙乎一整天,從倉庫到車間,腰都快彎了,這會兒指定睡得沉,可不能讓動靜擾了他們。
推院門時,許前進特意放緩了動作,門軸“吱呀”一聲輕響,他都忍不住皺了皺眉。跟在身後的妻子香玲攥著他的衣角,腳步也放得極輕。可剛摸到客廳燈開關,“啪”地按下的瞬間,兩口子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往後縮了縮——沙發上蜷著個黑影,背對著門,肩頭微微聳著,手里像攥著什麼東西,在突然亮起的燈光里,那團影子顯得格外突兀。
“好小子,你搞什麼名堂?”許前進拍著胸口,語氣里帶著後怕,發梢還沾著夜里的涼汽,“把你爹娘魂都快嚇飛了!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屋睡覺?啊?”他邊說邊往沙發走,目光掃過茶幾,倏地頓住——上面放著個鼓得發硬的帆布口袋,袋口沒扎緊,露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有五十的,也有一百的,邊緣都磨得發毛。“那又是啥?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跟口袋較勁?”
黑影緩緩轉過身,是兒子許和平。他眼眶有點紅,像是熬了許久,手里還攥著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看見爹娘,連忙站起身,撓著頭,聲音帶著點沒睡醒的沙啞“爹娘,對不住啊,我不是故意嚇你們的,就是得等著跟你們說個事。”
“啥事不能等天亮?非得熬到這時候?”香玲走過來,把手里的布包往沙發扶手上一放,語氣里帶著嗔怪,“小葉明天天不亮就得去基地取菜,你在這兒杵著,萬一吵著他們,明天咋起的來?”
“是宋老板贊助電視劇的事,傳得太快了。”許和平連忙把手里的紙條展開,是張記著名字和錢數的清單,他指著茶幾上的帆布口袋,聲音里透著股急切,“今天下午收工,大伙湊在一塊兒吃飯,不知誰提了一嘴,說外村的宋老板都給咱村拍戲出錢了。然後就有人說,咱石藝廠的人都是葫蘆灣的根,總不能比外人差,就你五十、我一百地湊錢,硬是湊了這麼多。這錢我揣著不踏實,得趕緊跟你們說,咱也想給劇組贊助,片尾給石藝廠掛個名,讓大伙也能跟著沾沾光,知道咱石藝廠沒落下村里的事。”
許前進蹲下身,指尖踫了踫帆布口袋,硬邦邦的,能摸到里面紙幣的紋路,甚至能感受到紙幣上殘留的工人掌心的溫度。他皺了皺眉,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就這事?至于大半夜等著?你直接找徐大國先生或者打個電話,說清楚不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早上五點去北山果園幫著摘隻果,中午沒歇著就去搭攝影棚,晚上又陪宋老板吃飯,這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我哪敢跟大國先生說啊。”許和平急了,往前湊了兩步,手都有點抖,“爹,你跟他熟,說話有分量,你去說,肯定能成。我要是去,萬一哪句話說漏了,或者說得不周全,把這事搞砸了,大伙該多失望啊?這錢是他們省吃儉用湊的,不是小數目。”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許前進擺擺手,語氣里帶著點無奈,卻沒了之前的不耐煩,“這事我明天一早就跟徐大國說,保證給你們石藝廠掛上個響響亮亮的名,行了吧?沒事趕緊回屋睡覺,別在這兒耗著了。”
“還有!還有一件事!”許和平連忙拉住他的胳膊,眼神里帶著點期待,像個等著糖的孩子,“爹,你看啊,蔬菜基地忙的時候,你去幫著打包、運菜;北山果園摘隻果,你去盯著過秤、裝車;現在石藝廠也想請你們去,這輪也該輪到我們了吧?”
“石藝廠咋了?”許前進愣了愣,沒明白他的意思,“機器轉得好好的,工人也夠,你又不是管不過來,還用得著我去?”
“不是讓你們去干活,是想請你帶幾位村里的老人來坐坐。”許和平連忙解釋,聲音放軟了些,“就像你去基地和果園那樣,不用扛東西、不用出力氣,就是跟大伙聊聊天,看看廠子,撐撐場面就行。”
“和平啊,你是想把你爹榨干才罷休是吧?”香玲在一旁听不下去了,語氣里帶著點氣不過,她走過來,把許前進拉到身邊,“你爹今年都六十四了,白天跑東跑西,晚上回來還得听你念叨這些,你就不能讓他歇口氣?”
“娘,我真不是那意思。”許和平急得臉都紅了,連忙擺手,“我們請你們來,真就是坐坐、看看,啥活都不用干。我們跟基地、果園不一樣——他們缺人手,要的是你去幫忙干活的成就感;我們石藝廠現在不缺干活的,缺的是氛圍感。有村里的老人在這兒坐著,大伙心里就踏實,覺得村里還惦記著咱廠子,干活也更有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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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前進看著兒子急切的眼神,又想起石藝廠那些跟著自己干了十幾年的老工人——當年開石廠時,有人頂著寒風幫他拉砂石,有人餓著肚子幫他修機器,這些情分他一直記著。他嘆了口氣,終是軟了心“好好好,我答應你。明天我叫上小吳、二懶和周美麗,一起去石藝廠坐半天,這總該滿意了吧?”
“滿意!太滿意了!”許和平瞬間笑了,眼楮都眯成了一條縫,之前的急切和緊張全沒了,“謝謝爹!我這就回屋睡覺,不打擾你們了!”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拿起茶幾上的帆布口袋,又把那張清單疊好揣進兜里,腳步輕快地往臥室走,走到門口還不忘回頭喊“爹,你明天可千萬別忘跟大國先生說贊助的事啊!”
“知道了知道了,趕緊睡你的去!”許前進揮了揮手,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臥室門後,才松了口氣,往沙發上坐了下來。香玲端著杯溫水走過來,遞到他手里“你啊,就是心太軟,兒子說啥你都應,早晚得把自己累垮。”
“都是為了村里的事,累點也值。”許前進喝了口溫水,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滑,熨帖了滿身的疲憊,“石藝廠是咱村的老廠子了,當年要是沒那些工人跟著我熬,也撐不到現在。現在他們想讓村里的人去撐撐場面,也是想跟村里走得更近,我咋能不答應呢?”
香玲沒再說什麼,只是拿起他搭在沙發上的外套,輕輕拍掉上面的灰塵,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旁。客廳里的燈亮著,暖黃的光映得兩人的影子落在牆上,安安靜靜的。只有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把深夜的寧靜襯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許前進就醒了。窗外傳來幾聲雞鳴,他揉了揉眼楮,沒敢賴床,麻利地洗漱完,先給徐大國打了電話。電話那頭,徐大國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可一听說是石藝廠工人湊錢贊助,瞬間精神了“太好了!前進書記,太感謝大伙的心意了!片尾必須加上‘南山石藝廠全體工人特別鳴謝’,我讓助理記下來,保證錯不了!你也幫我謝謝大伙啊!”
掛了電話,許前進又分別給小吳、二懶和周美麗打了電話,約好八點在村口老槐樹下集合。小吳是村里的首席書記,平時跟石藝廠的工人熟絡,能聊到一塊兒;二懶是村里的老長輩,威望高,說句話大伙都願意听;周美麗是文書,心思細,還能幫忙記記情況——許前進特意選這幾個人,就是想讓石藝廠的工人覺得村里真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七點五十,許前進就到了老槐樹下。樹下的石凳還帶著點露水的涼,他剛坐下沒一會兒,就看見小吳騎著電動車來了。小吳穿著件深藍色的工裝服,手里拎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包煙“前進書記,我知道石藝廠的老哥們愛抽煙,特意帶了幾包,等會兒給大伙分。”
又過了幾分鐘,二懶也來了。二懶穿著件灰色的對襟褂子,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腰板挺得筆直,精神頭十足;周美麗背著個雙肩包,里面裝著筆記本、筆,還有個相機“前進書記,我帶了相機,給石頭廠拍幾張照片,以後貼在村里的宣傳欄上,讓大伙都看看咱村的廠子多精神。”
“人都到齊了,咱走。”許前進看了看表,率先往石藝廠的方向走。幾人跟在後面,小吳邊走邊跟二懶嘮嗑,問他最近腿疼的毛病好點沒,二懶笑著說“好多了,天天在村里轉兩圈,比在家躺著強。”周美麗則拿著相機,時不時停下來拍兩張——路邊金黃的稻田,地頭掛滿紅果的海棠樹,還有遠處冒著炊煙的農舍,都被她裝進了鏡頭,嘴里還念叨著“這些照片貼出去,肯定有人羨慕咱葫蘆灣。”
走了約莫二十多分鐘,南山石藝廠的輪廓就出現在眼前。大門敞開著,門口掛著條鮮紅的橫幅,上面寫著“歡迎村里領導蒞臨指導”,字是用金粉寫的,在陽光下亮閃閃的,一看就是許和平特意讓人準備的。許和平早就站在門口等著了,穿著件嶄新的藍色工裝,看見他們來,連忙迎了上去,笑得一臉熱情“爹,二懶爺爺,小吳叔,美麗姑,你們可來了!大伙都在院子里等著呢!”
幾人跟著許和平走進石藝廠,院子里比許前進想象的熱鬧。十幾名工人站在院子里,有的手里拿著扳手,有的還握著鐵鍬,看見他們來,都停下手里的活,笑著打招呼“前進書記來了!”“二懶身體還好啊?”許和平早就在院子角落擺了幾張方桌和長凳,桌上放著搪瓷缸子,里面泡著熱茶,還有一碟瓜子、一碟花生,都是剛拆封的。
“大伙都別站著,坐!快坐!”許前進招呼著工人,自己先走到桌旁坐下,拿起個搪瓷缸子,喝了口熱茶。二懶、小吳和周美麗也跟著坐下,周美麗拿出相機,對著院子里的機器、工人拍了幾張,還特意讓工人站在一起,拍了張合影;小吳則掏出煙,給身邊的工人每人遞了一根,自己也點了一根,吞雲吐霧間,跟大伙聊起了家常,問他們最近廠子的活忙不忙,工資結得及不及時,氣氛很快就熱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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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大概半個鐘頭,二懶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清了清嗓子,看向許和平,語氣慢悠悠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和平啊,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幾個來這兒坐半天,不是來享清福的,是想給大伙撐撐場面,讓你們知道村里重視石藝廠。但有句話,我得說在前頭——我們光來不行啊。”
許和平心里一緊,連忙往前湊了湊“二懶爺爺,您有啥話盡管說,只要能辦到的,我肯定辦,絕不含糊。”
“說實話,我們來這兒,沒干啥活,工資肯定不能要,那不成佔你們便宜了?”二懶頓了頓,眼神掃過在場的工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期待,“但是飯必須得管。菜不用多好,家常便飯,能填飽肚子就行,但是——必須得有酒。你也知道,咱村里的老人,都愛喝兩口,尤其是跟大伙一起熱鬧的時候,沒酒總覺得少點啥。再說了,大伙白天在廠里搬石頭、修機器,多辛苦啊,中午喝兩口酒,下午也能歇得舒坦點。”
許和平一听,懸著的心瞬間落了地,連忙笑著答應“二懶爺爺,您放心!飯早就準備好了,在廠里的食堂,四菜一湯,有炖豆腐、炒青菜,還有紅燒肉和雞蛋湯,都是家常味。酒也買好了,是鎮上老王頭家的米酒,度數不高,喝著綿和,還不上頭,專門給大伙準備的。等會兒聊完,我就帶大伙去食堂,保證讓您和大伙都吃舒坦、喝舒坦!”
“這就對了。”二懶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皺紋都舒展開了,“咱辦事就得實在,要麼不辦,要辦就辦得讓大伙心里熨帖。你爹當年開石廠的時候,就常跟我說,工人是廠子的根,得把工人的冷暖放在心上,廠子才能長久。現在你接手了,這話也得記牢了。”
“我記住了二懶爺爺,一輩子都忘不了。”許和平認真地點頭,眼神里滿是鄭重,“我爹這些年教我的,不管是做事還是做人,我都記著呢。以後我肯定好好干,不讓大伙失望,也不讓村里失望。”
許前進坐在一旁,看著兒子認真的模樣,又看了看身邊說說笑笑的工人和村里的人,心里格外踏實。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熱茶,茶葉的清香在嘴里散開。陽光透過石一廠的廠房天窗,灑在院子里,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映得每個人的臉上都暖洋洋的。
許前進突然覺得,葫蘆灣的日子,就像這石藝廠的機器——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動靜,卻一直在穩穩地轉著,帶著大伙的期盼和心意,一點點往前挪,而且會越轉越好,越轉越有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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