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委領導們的車隊剛碾過村口那道新修的水泥橋，車尾巴揚起的塵土還沒落地，村活動大院里那股子沒散盡的熱鬧勁兒，就被另一股更洶涌的人潮給接了過來。東邊山根底下那片商戶，像是約好了似的，領頭的是開雜貨鋪的王老五，手里攥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後頭跟著賣肉的李屠戶——圍裙上還沾著今早沒擦淨的油星子，手里那把剔骨刀在日頭底下閃著亮——再往後是修農機的張瘸子，拄著拐杖一顛一顛地跟緊隊伍，浩浩蕩蕩二十來號人，腳剛踏進大院門，王老五那大嗓門就扯開了“吳書記！吳書記在哪兒呢？”
小吳剛送走鎮長一行，正低頭趴在活動中心那長條木桌上，往本子上記著剛才領導們吩咐的注意事項，筆尖在紙上沙沙走得正急。听見這聲喊，他猛地直起腰，抬頭一瞧，手里那支藍黑鋼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滾了半圈撞在墨水瓶上。“王大哥？”他愣了愣，趕緊起身迎過去，“你們這是……有啥急事？”
王老五沒答話，先把手里的帆布包往院里那棵老槐樹下的石桌上一擱，“刺啦”一聲拉開拉鏈，里頭的東西露出來——一沓沓用紅繩捆著的錢，有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也有零打碎敲的十塊二十塊，最底下還壓著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沾著點說不清的灰。“別問那麼多，”他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汗珠摔在石桌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嗓門比剛才喊得還亮，“我們剛從廣播里听說，村里要拍電視劇，還是大國先生那個劇組！我們東頭那片商戶湊一塊兒合計了合計，這可是咱葫蘆灣全村的大好事，哪能讓你跟前進兩個人扛著？這是大伙湊的錢，不多，都是心意，你趕緊點點！”
他說著，往身後那堆人里一揮手“都把數報上來！讓吳書記記清楚了！”
“我出10萬！”開超市的劉胖子往前擠了一步，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說話時胸口的肉跟著顫，聲音甕聲甕氣的，卻透著股實在，“不算多，就當給劇組添點燈光設備啥的！”
“我8萬！”李屠戶接了話，手里的剔骨刀往旁邊的樹墩上一靠，刀柄“篤”地撞在樹皮上，“到時候劇組要是要肉，盡管往我鋪子里去，全算我贊助的！”
“我5萬！”
“我3萬！”
“我這兒有2萬3，是今早剛收的貨款，先墊上！”
七嘴八舌的聲音撞在大院那棵老槐樹粗糙的樹干上，又彈回來，混著樹頂上蟬鳴的“知了——知了——”，嗡嗡地在半空里打著轉。小吳捏著筆的手直打顫，筆尖往本子上落的時候，好幾次都戳到了格子外頭——他活了快三十年，沒見過這陣仗。這些商戶平時為了幾毛幾分的賬，能在集市上爭得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濺滿臉都不饒人，今兒個掏起錢來，卻比誰都爽快，像是在往外遞自家地里長的黃瓜似的。
正亂著，許前進從合作社食堂那邊趕回來，剛邁過大院那道石門檻，就被眼前這景象驚得停下了腳。他先是瞅著石桌上那堆越碼越高的錢，紅的綠的票子在日頭底下泛著光，又轉頭瞅著王老五他們——一張張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額頭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眼里那股子熱乎勁兒，像是能把石頭焐化了。他喉結在脖子里滾了兩滾，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前進哥，你可回來了！”王老五眼尖，最先瞧見他，眼楮“唰”地亮了，跟揣了倆星星似的，“你瞅瞅，這是咱東山商戶的一點心意，鼎力支持拍電視劇！你可千萬別嫌少！”
許前進這才邁開步子，快步走過去，手在褲腿上反復蹭了蹭——剛在食堂幫忙收拾碗筷，手上沾了點油漬——想伸手踫踫那些錢，又覺得自己手太糙，怕把票子弄髒了，指尖懸在半空，又只好往回縮了縮。“王大哥，你們這是……”他聲音有點啞，像是被啥東西堵了嗓子，“我真沒想到……這太讓我……”
“啥也別說了！”張瘸子拄著拐杖往前挪了兩步，鐵制的拐杖頭篤篤敲著水泥地，節奏里帶著股執拗，“前進哥，咱葫蘆灣窮了多少年？老一輩守著這山溝溝，連火車長啥樣都沒見過。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讓全國人瞅瞅咱村的新模樣，瞅瞅咱地里長的金疙瘩，咱能不使勁嗎？錢不多，是心意，真要是不夠了，你再吱聲，就算砸鍋賣鐵，咱也給你湊齊了！”
許前進鼻子一酸，趕緊別過臉，眼角的濕意還沒擦淨，就見小虎子和二懶、周美麗、三嫂她們一群婦女往這邊來。二懶手里端著個竹簸箕，里頭是剛蒸好的玉米，黃澄澄的冒著熱氣；三嫂拎著個搪瓷盆，裝著煮得爛乎乎的毛豆，翠綠翠綠的；周美麗手里還捧著幾個剛從院里摘的西紅柿，紅得像小燈籠。“這是咋了？”二懶眼尖，一眼就瞅見了石桌上的錢，腳步頓了頓，“你們這是……要給劇組隨禮啊？”
“啥隨禮，是贊助！”王老五哈哈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朵花，“你們婦女家，能出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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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不能？”三嫂把毛豆盆往石桌上一放，“咚”的一聲，震得桌上的錢都跳了跳，她往腰上一叉，嗓門不比王老五小，“咱雖說沒你們商戶錢多，可有的是力氣！劇組來了要洗衣做飯、打掃場地、看個東西啥的，咱全包了！我家麻子說了，就算天天給劇組打雜，不給一分錢，他也樂意！”
“就是！”旁邊的婦女們跟著應和，你一言我一語的，“咱沒多錢，可不能少出力！這事兒啊，重在參與，對不？”
“對！”三十多張嘴齊聲喊出來，聲音撞在院牆上，反彈回來，震得老槐樹上的葉子都簌簌往下掉，像是下了場碎雨。
周美麗站在人群邊上，臉有點紅，手指頭絞著衣角，小聲說“我……我打算出力為主，錢也出點，就是……就是不多……大伙可別笑話我。”
“笑話啥？”許前進這才緩過神，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布衫傳過去，“不管是出錢還是出力，都是為了村里的事，在我心里，一樣金貴，一樣沉！”他清了清嗓子，往石桌上一站——那石桌還是前幾年修活動中心時，他帶著幾個村民鑿出來的，邊角都磨得光滑了——底下的喧鬧聲瞬間就靜了下來，幾十雙眼楮齊刷刷地瞅著他。
“首先，我得給大伙鞠個躬！”許前進深深彎下腰，脊梁骨在日頭底下繃得筆直，“真的，太感謝你們了！我許前進這輩子沒做過啥大事，就是守著這村子，守著大伙過日子。能讓大伙這麼捧場，這麼信得過我，我心里頭啊，熱乎！”他直起身，眼里閃著光，像是落了些碎星星，“咱丑話說在前頭，這錢不是白出的，出力也不是白干的——等電視劇拍好了，播出的時候，咱葫蘆灣的名字，咱村頭那棵老槐樹，咱每個人臉上的笑臉，都能讓全國人看見！到時候啊，說不定就會有更多城里人來咱這兒旅游，來買咱的果子，咱的日子，還能更紅火！”
底下一陣歡呼，小虎子年輕，興奮得吹了聲口哨，清亮亮的在院里打了個轉“前進哥說得對！”
“所以咱就這麼定了，”許前進接著說，聲音里帶著股子斬釘截鐵的勁兒，“願意捐錢的，就讓小吳記上賬，一分一厘都寫在黑板上，公開透亮，誰也別想含糊；不願意捐錢的，就來這兒報名當志願者，到時候給劇組打雜、搬東西、看場地，啥活兒都能干。大伙說，行不行？”
“行！”山呼海嘯般的回應，震得院牆外那幾頭老黃牛都“哞——”地叫了一聲，像是在跟著應和。
許前進笑著往下看，目光掃過人群，正好瞅見小吳蹲在地上數錢，旁邊還堆著半筐沒賣完的黃瓜，頂花帶刺的，是他今早天不亮從自家地里摘的。“小吳啊，”許前進喊了他一聲，“你那黃瓜別賣了，留著！等劇組來了，摘點新鮮的，讓人家嘗嘗咱葫蘆灣的菜，保準比城里的甜！”
小吳正數到關鍵處，聞言手忙腳亂地應著“哎！好 ！前進哥你放心，我這就挪到後廚去，保證新鮮！”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聲“我有個想法！”大伙循聲扭頭一看，是開農家樂的東子，他搓著兩手，臉有點紅，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我那農家樂剛裝修好，院子里還種了些花花草草，能不能……能不能讓劇組去拍個鏡頭？要是真能上電視，我願意免費給劇組食宿，也算我一份贊助！大伙說，中不中？”
“中！”王老五第一個叫好，巴掌拍得震天響，“東子這主意好！咱村的店能上電視，那得多風光！到時候全國人都知道，葫蘆灣有好景致，還有好飯食！”
“我那肉鋪也能上鏡啊！”李屠戶接了話，手里的剔骨刀又往樹墩上靠了靠，“到時候我把肉擺得整整齊齊的，肥瘦分開，保證鮮亮，讓全國人看看咱葫蘆灣的豬肉，都是糧食喂出來的，香！”
“還有我的農機鋪！”張瘸子也跟著喊，拐杖在地上敲得更響了，“讓人家拍拍咱現在種地多先進，拖拉機、收割機啥都有，不比城里差！”
你一言，我一語，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像是要把這大院的頂子掀了去。日頭被這股子熱乎勁兒趕得往西挪了挪，光線也變得柔和起來。許前進站在石桌上，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看著一張張笑開了花的臉——王老五的皺紋里都淌著笑意，李屠戶的大嗓門震得人耳朵嗡嗡響，三嫂正跟二懶說笑著分玉米，周美麗的臉上也泛起了輕松的紅……他忽然覺得鼻子又有點酸，眼角的濕意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往下淌。
他想起剛接手村里工作的時候，大伙兒瞅他的眼神都是懷疑的，背地里說他“毛頭小子，撐不起事”；想起為了修通村的水泥路，他挨家挨戶敲門說好話，磨破了嘴皮子，有人還把他堵在門口不讓進；想起為了爭取劇組來拍戲，他跑縣城，跑市里，腿都跑細了，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受了多少白眼……
可現在，看著這群願意掏出家底、願意搭上身家性命來支持他的鄉親們，他忽然覺得，啥苦啥累都值了。
“都別吵了！”許前進提高了嗓門，聲音里帶著點哽咽，卻透著股子力量，底下瞬間就靜了下來，“不管是店鋪想上鏡，還是想多捐點錢，都讓小吳記下來！一個都不能落！咱一個一個來，保證大伙都能沾上這光，都能在電視里露個臉！”他頓了頓，舉起手里的玉米——那是剛才二懶塞給他的，還帶著點溫熱——“今兒個高興，我請大伙吃玉米！管夠！吃飽了，咱就好好干，讓大國先生的劇組看看，咱葫蘆灣的人，有多能耐！咱葫蘆灣的日子，有多紅火！”
“好！”
歡呼聲再次響起，混著啃玉米的咯吱聲、婦女們清脆的笑聲、男人們爽朗的吆喝聲，在村活動大院里久久回蕩。日頭慢慢斜了，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長長的，像一串沉甸甸的希望，鋪在葫蘆灣的土地上，也鋪在每個人的心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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