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斜斜地淌進葫蘆灣,把村口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樹影在黃土路上輕輕晃悠,像誰在地上鋪了塊打補丁的粗布。徐大國跟著小虎子往村北頭走,腳下的土路被曬得滾燙,鞋底碾過細碎的沙礫,發出沙沙的輕響。空氣里飄著麥秸稈的焦香和濕泥土的腥氣,混著遠處豬圈里隱約的臊味,反倒讓他這個在城市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心里忽然泛起一股久違的踏實——那是被鋼筋水泥裹久了,突然撞見土地本真的松弛。
“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葫蘆彎的傳奇人物二懶叔!”小虎子猛地剎在一扇刷著天藍色漆的院門前,油漆被日曬雨淋褪了色,露出底下的木茬,倒顯得格外親切。他聲音里的興奮像要蹦出來,“排行老二,年輕時懶得出奇,村里人都叫他二懶,論輩分我喊他叔,就管他叫二懶叔。”
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合頁摩擦的聲響在午後的寂靜里格外清亮。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探出頭來,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領口磨出了毛邊,褲腳隨意挽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古銅色的皮膚上還沾著新鮮的泥星子,像是剛從菜地里鑽出來。他臉上堆著憨厚的笑,眼角的皺紋里嵌著點灰,那模樣實在跟“懶”字搭不上邊。徐大國趕緊往前邁了半步,伸出手“你好你好,二懶叔,二懶叔。”
“哎呀,大國先生,大國先生你可來了!”二懶叔的手像老樹皮似的粗糙,掌心結著層厚厚的繭,握起來卻格外有力,帶著莊稼人特有的實在。他往旁邊挪了挪身子,胳膊肘往外揚著,把人往院里讓,“快進屋快進屋,看這日頭毒的,別曬著。歡迎來我這破院做客啊。”
“客氣啥呀。”徐大國笑著往里走,眼楮卻忍不住四處打量。院子收拾得利索,牆角的柴火碼得跟磚垛似的齊整,灶房門口的劈柴墩子上,還擺著把磨得 亮的斧頭。窗台上的太陽花開得潑潑灑灑,紅的黃的擠在一塊兒,花盆是豁了口的搪瓷碗,倒更顯精神。晾衣繩上掛著件藍布衫和兩條粗布褲子,被風吹得輕輕晃,衣擺都熨得平平整整。他正看著,里屋就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踩在水泥地上,一個穿著碎花圍裙的女人端著茶壺出來,頭發梳得光溜,用根銀簪子綰在腦後,圍裙帶子在腰後打了個漂亮的結,上面別著塊繡著葫蘆的青布帕子,針腳細密得很。
“蠻子蠻子,快倒水。”二懶朝蠻子喊,聲音里帶著點嗔怪的熟稔。
“來了來了。”女人笑著應,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軟乎乎的。她把三只白瓷杯往堂屋的八仙桌上擺,杯沿踫著桌面,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她眉眼彎彎的,眼尾有點細紋,看人的時候總帶著點笑意,倒茶的手不慌不忙,茶水剛好漫到杯沿,不多不少。
幾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沙發是老式的人造革沙發,深棕色的皮面磨出了白茬,邊緣有點卷,卻擦得 亮,能映出人影。徐大國剛端起茶杯,就听二懶叔搓著手開口,手掌互相摩挲著,發出沙沙的響“大國先生,你來我們村這些天,我早就想找你嘮兩句,可是呢……”他抓了抓後腦勺,指縫里還沾著點泥,臉上露出點不好意思的笑,“村里人都說,別去打擾你工作,我就沒好意思上門,你可別見怪哈。”
“哎呀,二懶叔太見外了。”徐大國放下茶杯,往前湊了湊身子,胳膊肘搭在桌沿上,“咱們都是鄉里鄉親的,哪用得著這麼客氣。我小時候也住農村,茅檐土牆,院里也種著向日葵,跟咱葫蘆灣差不多,我熟得很。”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旁邊的小虎子,眼里帶著點笑意,“你也知道,這小虎子往我家跑了三四趟,磨得我沒法子,說想把葫蘆灣的故事拍成電視劇。”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小葫蘆擺件,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光滑的紋路,那葫蘆被盤得油亮,透著溫潤的光“他說,要讓更多人認識葫蘆灣,了解葫蘆灣,喜歡葫蘆灣。說實話,我真挺感動的,他這股子執著勁兒,讓我沒法拒絕,所以就來了,想實地采點料子,寫劇本心里也踏實。”
“好啊好啊!”二懶叔猛地拍了下大腿,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眼楮亮得像落了星子,“這小虎子可不光能干,還待見文化這些事兒,我們村的族譜都是他牽頭弄的,一頁頁抄,一個個問,細致得跟繡花兒似的!”他轉頭看向徐大國,語氣里帶著股不容分說的熱乎勁兒,“今天說啥也得在我家吃飯,中午就在這兒吃,別想跑!”
“行啦行啦,二懶叔。”小虎子笑著擺手,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眼里閃著點期待,“那你可得整幾個硬菜,要不然我可不敢在這兒當陪客,回頭大國先生該說我招待不周了。”
“哎呀,放心!”二懶叔拍著胸脯保證,嗓門亮得能傳到院外,“咱直接從川香園叫菜,辣子雞、炖排骨、滑炒肉片,你想吃啥隨便點,保管讓你倆吃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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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這還差不多。”小伙子這才笑著應了,拿起塊西瓜塞進嘴里。
一旁的蠻子剛把切好的西瓜端上來,紅瓤黑籽,擺得整整齊齊,听見這話忍不住插了句嘴,眼楮瞟了二懶叔一眼,帶著點小驕傲“大國先生,我們家這口子的‘懶’啊,那都是老皇歷了。他現在可是脫胎換骨,自打我們倆湊到一塊兒,那些懶毛病一點點都改了,現在村里人誰見了不豎大拇指?”她看向二懶叔,眼里的笑意像剛熬好的蜜,濃得化不開,“他這人啊,可圈可點的地方多著呢。”
“行了,別夸了,再夸我可要飄上天了。”二懶叔嘴上說著,嘴角卻咧到了耳根,他拿起一塊最大的西瓜遞給徐大國,指尖捏著瓜皮,語氣忽然沉了沉,“大國先生,我倒有個請求,你看能不能把蠻子也寫進劇本里?她這一輩子,說起來就是一個時代的影兒——一個被爹賣了的女人,從山那頭逃出來,一路顛沛流離到我們葫蘆灣,中間的那些坎坎坷坷,能活到現在,跟我成個家,不容易啊。”
他拿起一塊西瓜,卻沒吃,就那麼捏著,指腹按在冰涼的瓜皮上“她的故事,真能讓現在的年輕人知道知道,以前的日子有多難,才能惜福不是?”
“好的好的,二懶叔。”徐大國點頭,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牛皮封面的小本子,又摸出支鋼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點在紙上暈開個小圈,“你們說啥,我就記啥,你放心。”他看向小虎子,笑著揚了揚下巴,“你說是吧,小虎子?”
“那還用說!”小虎子往嘴里塞了塊西瓜,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含糊不清地說,“大國先生可是省作協會員,還是咱市文聯主席呢,寫出來的東西絕對地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徐大國看著眼前這對夫妻,二懶叔眼里的認真像曬足了太陽的麥粒,飽滿又實在;蠻子臉上帶著點平靜,眼角的細紋里藏著點滄桑,卻又透著股經歷過風雨的韌勁兒。他忽然覺得手里的小本子變得沉甸甸的,紙頁上仿佛已經印滿了故事。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慢悠悠地晃。空氣里飄著西瓜的清甜,混著院角葫蘆藤的淡香,還有灶房里飄來的柴火味兒,纏在一塊兒,讓人心里熨帖得很。他忽然明白,葫蘆灣的故事哪用得著刻意編排,光是這院里的三言兩語,這屋檐下的煙火氣,就已經比任何劇本都要動人了。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徐大國擰開鋼筆帽,在本子上寫下“二懶叔”三個字,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筆畫遒勁有力,“咱們慢慢聊,就從你們剛認識那會兒說起,好不好?”
二懶叔和蠻子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笑意,像兩朵悄悄綻開的葫蘆花。二懶叔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嬉笑聲,“咯咯嘎嘎”的,像剛出籠的小母雞。幾個半大的孩子舉著剛摘的野棗從門口跑過,棗子紅得發亮,沾著點綠葉。不知是誰撞了雞窩一下,院角雞窩里的老母雞“咯咯”驚叫著撲騰起來,翅膀拍打著木柵欄,塵土簌簌往下掉。
這聲音,這場景,像一汪山泉水,“嘩”地一下涌進徐大國的心里,涼絲絲的,又帶著點甜。他看著窗外晃動的樹影,听著遠處的雞鳴,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他知道,這趟葫蘆灣之行,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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