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前進放下听筒，指尖還凝著一層溫吞的熱，像是把方才電話里小吳那股子興奮勁兒也攥在了手里。窗外日頭正毒，金晃晃的光透過積著薄塵的玻璃窗，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上投下斑駁的影。葉片被曬得蜷起了邊，綠得卻格外扎眼，透著股不服輸的旺氣，連帶著空氣里都飄著股草木被炙烤後的清苦味兒。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一旁的許和平身上。兒子剛從地里回來，深藍色的褲腳沾著幾塊濕泥，鞋幫上還掛著片草葉，額頭上沁著層細密的汗珠，順著曬得黝黑的臉頰往下滑，在下巴尖兒上聚成一小滴，又“啪嗒”砸在洗得發白的衣襟上。許前進的視線在兒子身上盤桓了好一會兒，從他挺得筆直的脊梁骨，到那雙穩穩踩著地面的膠鞋，心里頭像是被灶上剛燒開的水熨過，又暖又沉，漾著股說不出的踏實。
“和平啊，”他開口，聲音比通電話時低了些，帶著點兒被歲月磨出來的沙啞，“咱家這副擔子，如今可全壓在你肩上了。”
許和平愣了愣，隨即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黝黑的臉上浮出幾分憨直的認真“爹，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許前進往前挪了兩步，抬起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掌心的老繭蹭過粗布褂子，帶著莊稼人實打實的力道，“咱老許家祖輩都是刨土坷垃的，到了我這輩，趕上政策好，才搞起了這合作社。可這合作社要想撐得久、走得遠，得有能扛事的人接茬。我左看右看，就屬你性子急，能不能下苦功，新事物也肯鑽研，這擔子，看你能不能接穩住？”
他頓了頓，眼里翻涌著藏不住的期盼，像春播後盼著秋收的老農人望著田壟里冒頭的新苗“往後咱家能活出個啥光景，全看你的了。到時候，不光要給你爹我長臉，更得給你爹我，掙口氣！”最後幾個字咬得格外重，像是要把這輩子的指望都揉進這話語里，往兒子骨頭上刻。
許和平的胸膛微微起伏著，他望著父親鬢角新添的幾縷白發，還有眼角那幾道深如犁溝的皺紋，心里頭猛地一熱，喉結動了動，用力點頭“爹，您放寬心。您咋說，我就咋做，保證不給您丟人。”
“好小子。”許前進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團，卻亮得很，像是落了兩星兒光，“有你這話，爹心里就踏實了。”
正說著，里屋的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帶著股子飯菜香。香玲端著個印著紅牡丹的搪瓷盆走出來，淺藍色的碎花圍裙上沾著點面粉，烏黑的頭發利落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臉頰上還帶著剛從灶台邊挪開的熱意，紅撲撲的像熟透的隻果。
“前進哥，和平小葉，飯得了。”她把搪瓷盆往桌上一放，盆底與桌面踫撞出“ 當”一聲輕響，“剛燜好的豆角燜面，還拌了碟腌黃瓜，解膩。”目光掃過許前進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忍不住打趣，“前進哥，您這是打算從地里直接奔直播間啊？袖口還沾著點草沫呢。”
許前進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衣服，一本正經地說“香玲啊，飯好了，好了我抓緊吃，吃完還得去給秀秀助播。秀秀昨天特意交代，今天這場直播要緊得很。”
香玲“噗嗤”笑出了聲，抬手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汽“前進哥，您別這麼繃著呀。秀秀說了，直播就是跟大家伙兒嘮嘮嗑，顯擺顯擺咱合作社的新鮮菜，多樂呵的事兒。您倒好，瞧把您緊張的，跟要上擂台似的。”
“那可不。”許前進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口面條往嘴里送，嚼著面說話，聲音有點含糊卻透著認真，“既然要做，就得往好里做。要麼不干，干了就得像個樣。你是沒瞧見，咱二懶叔，昨兒個就開始琢磨穿啥了。估計要把他壓箱底那件藍布褂子都翻出來了，領口磨破了邊，還讓蠻子用同色的布縫了又縫；二懶叔真逗，平時總愛趿拉著雙露趾的舊布鞋，昨兒個特意換了雙新球鞋，說要顯得精神頭足。他那打扮，比我還莊重呢。”
“是嗎？”香玲眼楮一亮，睫毛撲閃著，臉上滿是好奇，“那我可得去瞧瞧。等會兒收拾完灶台，我就搬個小板凳，蹲在直播間門口看你們‘表演’。”
許前進咽下嘴里的面，含糊道“啥啊？用手機看啊，行了行了，別逗我了，到時候再說吧。先吃飯，別耽誤了時辰。”他扒拉面條的速度更快了，筷子在搪瓷盆里“叮叮當當”地響，像是多吃一口，就能多攢幾分力氣。其實他心里門兒清，直播哪是什麼擂台，不過是想借著這新鮮玩意兒，讓合作社的菜能走得更遠些，讓跟著他干的鄉親們口袋能更鼓些，日子能更踏實些。可越是這麼想，就越覺得這事兒不能馬虎，得拿出十二分的精氣神來。
香玲看著他急吼吼扒飯的樣子，又瞥了眼一旁默默拿起湯碗給父親盛湯的許和平，嘴角的笑意里多了幾分暖。這合作社里的日子，就像眼前這碗豆角燜面，看著樸實無華，細品之下，卻滿是煙火氣的踏實和熱乎，連帶著空氣里都飄著股讓人安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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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和平把盛好的面湯輕輕放在父親手邊，聲音放得很柔“爹，慢點吃，不急。我剛從秀秀那兒過來，她說設備都調試妥當了，就等您過去呢。”
許前進“嗯”了一聲，又扒了兩大口飯，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抬起頭問香玲“對了，剛才跟小吳通電話，說中秋搞個賞月大鍋飯，你覺得這主意咋樣？”
香玲剛坐下拿起筷子，聞言想了想說“挺好的呀，大家伙兒聚在一塊兒熱鬧。不過小吳說的也在理，中秋本就是闔家團圓的日子，要是為了這頓飯，讓誰家拆了自家的團圓，反倒不美了。”
“可不是嘛。”許前進放下筷子，眉頭微微蹙起，“我當時也覺得小吳這話在理。這事兒啊，還得再合計合計，不能光顧著圖熱鬧，寒了大家伙兒的心。”
“慢慢想唄，離中秋還有段日子呢。”香玲夾了一筷子腌黃瓜，嚼得脆生生的，“先把眼前這個直播干好才是正經。”
許前進點點頭，沒再說話，埋下頭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窗外的蟬鳴一陣高過一陣，“知了——知了——”叫得歡實，像是在為這忙碌又透著盼頭的日子，唱著支不知疲倦的歌。他心里清楚，不管是中秋的飯，還是合作社的將來，都得一步一步來，就像地里的莊稼，得下夠心思，用足力氣，才能盼來沉甸甸的好收成。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吃完這碗飯，精神抖擻地去直播間，跟二懶叔一起，把合作社這股子新鮮勁兒，實實在在地播給更多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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