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斜陽將村活動大院天井染成蜜色，吳書記踩著竹梯給廊下的絲瓜藤搭支架。青綠色的瓜蔓順著竹竿蜿蜒攀援，垂落的絲瓜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與廊下懸掛的玉米串、紅辣椒相映成趣。遠處傳來大喇叭三嫂爽朗的笑聲，混著香玲自行車鈴鐺的脆響，驚起槐樹上的麻雀，撲稜稜掠過曬得發燙的瓦片。
"喲，大伙都在呢！"金屬院門被推開的聲響驚破院落的靜謐。洛虎西裝革履地跨進門檻， 亮的皮鞋在泥土地上踏出突兀的節奏，身後跟著的年輕秘書抱著牛皮文件夾，小心翼翼地避讓著啄食的蘆花雞，褲腳還沾著來時路上的草屑。
吳書記摘下草帽扇風，額頭的汗漬在粗布襯衫上暈開深色痕跡"洛虎啊，快坐快坐。"香玲已經從井邊提來木桶，銅瓢舀起的涼茶在粗瓷碗里蕩出漣漪，碗沿還沾著幾片新鮮的薄荷葉"大熱天的，喝口透心涼的。"
洛虎捏著茶碗的指尖懸在半空，目光掃過圍坐的眾人"吳書記，香玲嬸，大喇叭三嬸，和平哥，我這次回來，是想和村里談個合作項目。"秘書立刻上前分發資料，裝訂整齊的文件袋上，燙金的"葫蘆彎村中老年人療養院"字樣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
"中老年人療養院？"大喇叭三嬸摘下老花鏡呵了呵氣，鏡片擦得透亮才重新戴上，"這洋玩意兒，听起來比咱們鎮上的敬老院高級多了？"
"三嬸，這可不是普通敬老院。"洛虎起身時西裝下擺帶倒了竹凳，他慌忙扶正，語氣卻愈發激昂，"我要打造的是高端養生社區，玻璃幕牆配恆溫泳池，私人花園種滿名貴草藥。城里的老板們把爹媽送來，既能享受專業醫療團隊24小時照護，又能借著這山水風光盡孝心，而老年人過著依山傍水的日子，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香玲的指尖摩挲著資料上的效果圖，白牆黛瓦的建築在青山間若隱若現"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這療養院听著就氣派。"
"和平哥可別混為一談！"洛虎的皮鞋重重碾過地面，驚得牆角的蟋蟀噤了聲，"咱們這療養院里，主任醫師是三甲醫院退休的，營養師能根據節氣調配藥膳，連健身房的器械都是德國進口的。"
大喇叭三嫂笑得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小吳啊，等你小子出息了，可別忘了把三嬸送這兒享清福！"哄笑聲中，吳書記的咳嗽聲顯得格外單薄，他低頭摩挲著草帽邊緣，草編紋路深深嵌進掌心的老繭。
"吳書記，您看這項目"洛虎的領帶夾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吳書記將草帽翻來覆去地折著邊角"想法確實新穎，不過這麼大的工程，牽扯土地規劃、環評審批"他頓了頓，望向院外層疊的梯田，"得開村民大會好好商議，給你個周全的答復。"
"行，我把話撂這兒。"洛虎起身整理西裝，袖扣撞在木桌上發出清脆聲響，"這可是風口上的朝陽產業，鄰縣好幾個村都在搶。要是咱們村動作慢了，我可就去別的村了"
大喇叭三嫂急得拍著大腿"使不得！我們連夜開會，保準給你個痛快話！"
小吳暗自揣摩，別光吹，別的村有這麼好的風景，你還往咱們村跑？
暮色漸濃時，洛虎的黑色轎車碾過碎石路遠去。吳書記望著車尾燈消失在山坳，轉身時撞落了竹梯上的絲瓜。香玲撿起帶著露水的瓜，見他盯著遠處的青山發怔，輕聲問"小吳，你是不是有顧慮？"
吳書記蹲下身，指尖摳起泥土里的蚯蚓"咱們摸摸良心說，這項目建成了，咱們村的老人能住得起嗎？佔了良田，毀了山林，子孫後代拿什麼吃飯？"
"話不能這麼說啊吳叔叔，"和平哥的球鞋碾過碎石，"修療養院能招保安、廚師，搞不好還能帶火農家樂。"
"可耕地沒了就長不出來糧食！"吳書記突然提高音量，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白鷺，"咱們的祖輩在這兒刨了三百年地，難道要在咱們手里斷了根？"
月光爬上瓦檐時，村委會的會議室亮如白晝。八仙桌上擺著各家各戶送來的玉米、紅薯，二十幾個村民代表圍坐一圈，爭論聲混著旱煙的辛辣在屋里翻涌。牆上的老掛鐘滴答作響，銅擺錘每晃動一下，就像在眾人心里敲了記重錘。
此後半月，村里分成兩派。支持的人在村口熱議未來的繁華，反對的人守著自家的菜地唉聲嘆氣。洛虎的催促電話一個接一個，最後直接堵在村委會門口"隔壁紅星村已經騰了三百畝地，你們到底同不同意？"
吳書記背著帆布包走遍全村七十二戶，鞋底磨穿了兩雙。他在田間地頭听老農講土地的故事，在祠堂里翻族譜看先輩的營生，又帶著幾個村干部去鄰縣考察。當他把拍攝的照片攤在桌上時，畫面里某養老院外牆開裂的模樣，讓所有人沉默了。
再次見到洛虎時，金桂正香。吳書記站在絲瓜架下，摘下一根成熟的瓜遞給對方"洛虎啊，這地是祖宗用血汗捂熱的，是咱們的命根子。"
"你們會後悔的！"洛虎的皮鞋踩碎滿地金黃的落葉。
吳書記望著遠處背著鋤頭歸來的村民，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城里的霓虹燈再亮，也比不上自家灶膛的煙火氣。這青山綠水，才是咱們留給子孫最好的養老地。"
晚風掠過廊下的絲瓜藤，垂落的瓜影在泥地上輕輕搖晃，仿佛在訴說著這個小村莊與土地的百年約定。而那場關于養老院的爭論，最終化作村口老槐樹下，村民們搖著蒲扇講述的陳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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