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看里面聊得盡興,遂打算回東宮,剛轉身,便听見身後傳來拐杖叩地的聲響。
徐達扶著校尉的胳膊,腰間護帶在春風中微微晃動,抬頭時恰好與朱雄英目光相撞。
朱雄英拱了拱手,順帶努了努嘴。示意在里面。
徐達渾濁的眼楮亮了亮,嘴角扯出抹慈愛的笑。
卻未停下腳步,只抬手朝朱雄英輕輕揮了揮,便徑直走向御書房。
朱雄英望著徐達的背影,見他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心中默默感嘆道︰他們似乎都老了。
剛到門前,徐達便挺直脊背,抬手叩響房門,聲音洪亮如當年點兵︰“臣徐達,參見陛下!”
屋內驟然靜了一瞬,隨即傳來朱元璋的叫嚷︰“你這老貨,可算來了!”
朱雄英退到廊柱後,看著徐達推門而入。自己這個岳父進門時微微佝僂的腰,在跨過高門檻的瞬間忽然挺得筆直,甲冑雖未上身,卻仍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天德,快坐!”朱元璋親自挪過繡墩,湯和則忙著往碗里添酒,“咱剛跟老貨說起通州那壇酒,你說說,當年是不是他耍詐?”
徐達接過酒碗,指尖摩挲著碗沿,忽然輕笑︰“陛下記性倒是好,當年咱仨在帳篷里賭酒,陛下說‘先干為敬’,結果……”他抬眼望著朱元璋,目光里帶著老友間獨有的默契,“結果陛下抱著酒壇睡了三日。”
湯和拍腿大笑,朱元璋卻梗著脖子反駁︰“分明是你倆合起伙來灌咱!要不是咱裝醉……”話未說完,三人已笑作一團,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朱雄英靠在廊柱上,听著屋內此起彼伏的笑罵聲。
陽光穿過窗欞,在地面投出三個交疊的影子︰朱元璋的影子揮著手,像在比劃刀槍;湯和的影子拍著桌子,震得酒碗輕晃;徐達的影子始終坐得端正,卻在說到興起時,伸手拍了拍湯和的肩膀。
“還記得鄱陽湖之戰不?”朱元璋的聲音忽然低下來,“咱被陳友諒圍在康郎山,是你帶著水師硬生生殺出條血路。”
湯和插嘴︰“天德那回可是把家底都拼光了,戰船燒得只剩骨架,他抱著塊木板漂回來,渾身是血還喊‘陛下必勝’。”
徐達望著手中酒碗,聲音輕得像嘆息︰“陛下才是真英雄。咱這輩子最服的,就是陛下當年在龍江關那聲‘死守’。”
屋內忽然靜了片刻,唯有燭芯爆響的聲音。朱雄英看見朱元璋抬手抹了把臉,動作很快,卻在袖角留下一片濕潤。
“不說這些了!”朱元璋忽然抓起酒壇,“今兒只說咱哥仨的事兒。天德,你家妙錦嫁到大孫那兒,可受委屈了?”
徐達搖頭,眼底泛起笑意︰“殿下待妙錦極好。昨兒還差人送了南海進貢的珍珠粉,說是給妙錦敷臉。”
“這混小子總算懂疼媳婦!”朱元璋滿意地點頭,“等他有了子嗣,咱要親自教曾孫騎馬射箭——”
話音未落,湯和忽然指著窗外︰“陛下快看,太孫殿下在那兒站成根木樁子啦!”
屋內三人齊刷刷轉頭,朱雄英隔著窗紙與朱元璋對視,只見老人眼里閃過狡黠,故意提高嗓門︰“大孫!傻站著作甚?進來陪咱喝兩杯!”
朱雄英笑著搖頭,抬手比劃了個“請繼續”的手勢,說道︰“爺爺,你們繼續,孫兒如果進去了,會破壞你們老戰友之間的感覺,孫兒溜了。”
說完,朱雄英就退到廊角。
春日的風卷起檐角銅鈴,叮咚聲中,他听見屋內傳來湯和的笑罵︰“陛下,您這孫兒比您當年穩重多了……”
朱元璋的反駁聲混著酒碗踫撞聲傳來,卻掩不住語氣里的得意︰“那是!咱大孫……”
朱雄英望著御書房檐角在陽光下泛金的飛檐,忽然覺得眼眶微熱。三朝老將的笑聲里,藏著比朝堂更遼闊的江湖,那是屬于他們的鐵血歲月,亦是屬于大明的崢嶸往昔。
春日的陽光正暖,朱雄英沿著長廊緩步前行,听著身後漸遠的笑鬧聲,忽覺鼻尖發酸。
這些曾在沙場上流血的老將,如今只剩三人圍爐敘舊,言語間藏著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比性命更重的袍澤之情。
此時的朱元璋似乎由于朱雄英的原因,已經變得有些平易近人了,亦或許是自己那些老友剩下的也不多了,再或許是,他已經不認為自己的皇帝了……
朱雄英回到東宮時,暮色正一寸寸爬上宮牆。春末的風卷著落花掠過廊柱,他望著自己投在青磚上的影子,忽然覺得那影子單薄得像片紙,被風一吹便要碎了。
“殿下,您今日臉色不好。”小菊捧著披風追上來,聲音里帶著擔憂。
他擺了擺手,示意無需多言,獨自走向後園。青石小徑旁的芍藥開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層層疊疊,他卻只覺得刺眼。繞過九曲橋,湖心亭的石桌上不知何時擺了壺酒,青瓷酒壺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朝堂上那些臣子們的眼神——恭謹卻疏離。
朱雄英斟了盞酒,仰頭灌下。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燒進胃里,卻暖不了心口的涼。他望著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想起御書房里朱元璋與湯和、徐達的笑鬧聲,那聲音里裹著的熱乎氣,此刻離他那樣遠。
“爺爺有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可孤……”他喃喃自語,指尖摩挲著酒盞邊緣,“連個能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小菊立在廊下,看著主子獨自坐在亭中,背影被暮色揉得模糊。
不知道是暮春的天氣還不是特別暖和,此時的小菊分明覺得有那麼一絲涼意……
“殿下,要不要喚郭鎮將軍來陪您?” 她輕聲提議。
朱雄英搖頭,又給自己斟了杯酒。酒液在盞中晃出細碎的漣漪,映著他眼底的孤寂。
郭鎮是下屬,是心腹,卻不是能談心事的朋友。至于那些皇子皇孫,要麼敬畏他,要麼覬覦他,更遑論推心置腹。
“孤是皇太孫,是儲君。” 他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幾分苦澀,“從出生便被捧著,人人見了都要低頭行禮。可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敢把孤當尋常少年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