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東都城中漸漸沉寂,唯有宮城方向尚有隱約燈火映照。
許府後園,疏竹掩映、石燈斜照,一座小亭之內卻透出一絲溫酒之氣。
亭內燈火溫黃,照得三人面龐半明半暗,酒盞對坐,帛席之上擺著數碟清肴。
許居正與邊孟廣、霍綱三人,身披便服,圍坐一桌,正各自飲著盞中溫酒。
“……沒想到啊。”邊孟廣捻著酒盞,望著月色道,“今日,竟然走到了這一步。”
許居正也抿了口酒,神色卻不若往日那般沉穩端肅,而是夾雜著一抹罕見的復雜情緒。他低聲道︰“誰也沒想到。前幾日還在擔心要被罷相,今日卻被推至三相之首。”
“真是峰回路轉。”霍綱亦嘆了口氣,“我也以為,陛下已準備徹底啟用新黨,咱們不過是被安撫而已。”
說罷,他將酒一飲而盡,神情中既有慶幸,又有深深的後怕。
“說到底,最令人震驚的……”邊孟廣忽然放下酒盞,眼中閃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光,“還是——魏瑞。”
此言一出,亭中短暫沉寂了片刻。
隨後,三人幾乎同時苦笑起來。
“魏瑞啊……”許居正仰頭看天,幽幽道,“三朝無人敢用之人。今日本以為該是王擎重登台之時,結果陛下竟……把他請了回來。”
“我當時還以為自己听錯了。”霍綱搖頭苦笑,“太和殿上,那道聖旨一出,我看林志遠的臉,比煮熟的魚還白。”
“他的脾氣,他那張嘴……咳,想想都頭疼。”邊孟廣忍不住說,“我當年只是與他共議三次案牘,就被他當眾斥了兩次。”
“我也被他當眾責過。”許居正倒不避諱,“他確實是直。可他的直,並非為人所不能容——只是這世間,願容者太少。”
三人默然。
魏瑞三朝不遷,非因無才,而是因其太“直”。直到讓所有皇帝都不敢啟用,直到他一張口便能讓百官寒心。可今日——陛下卻啟用了他。
“是膽魄,也是不忌。”霍綱輕聲道。
“是。”許居正輕輕點頭,“但問題就在這了。”
“你們還記得陛下今朝那句話麼?”
“‘蛇已出,該打了。’”邊孟廣眼神一沉。
“是啊。”霍綱慢慢將酒盞放下,語氣緩慢而沉重,“那蛇,指的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新黨。”
許居正點頭︰“這些天,陛下頻頻啟用新黨,甚至對清流諸人明面打壓……這一切,如今看來,不過是‘引蛇出洞’。”
“可問題是,蛇是引出來了,接下來——打得掉麼?”
三人沉默。
亭中夜風穿竹,吹動幾人衣袂,帶起盞中余香。
“這些天,新黨上位者甚多。”邊孟廣眉頭緊蹙,“不論是刑部、戶部、御史台,甚至禮部都有林志遠一脈插手之人。這些人一朝罷盡,誰接?”
“原本若是一步步逐出,尚可從容布置。”霍綱搖頭嘆息,“如今這樣……動手太猛,怕是新黨若真聯手反撲,朝局動蕩,難以為繼。”
“陛下有心謀斷,可這盤棋,是否太快了些?”邊孟廣語氣略有擔憂。
“不是快,是太敢。”許居正語氣冷然,“從今日看,陛下不是在排除新黨,而是在重構朝堂。”
“重構?”霍綱一驚。
“你們想想。”許居正低聲道,“左相我等本以為會是林志遠;結果,是你。”他看向邊孟廣,“且你與我皆非密交之人,連王擎重都未上中相之位,反被魏瑞空降而入。”
“這不是分權,而是奪權。”他吐出這幾個字,語氣緩慢,“並且是,徹底性的奪權。”
“可這樣一來……”邊孟廣眉頭深皺,“新黨會反撲。”
“必然。”許居正冷冷一笑,“而且,新黨若急切聯手,打出的就是‘穩國之聲’。”
“畢竟,滿朝衙署一大半文官,都是他們舊部,陛下若一紙詔令盡逐之,整個東都政務,怕立刻癱瘓。”
“那怎麼辦?”霍綱聲音微緊,“難道我們……要放任不管?”
許居正搖頭︰“不是不管。而是——陛下自己恐怕都知道,這一仗,不是一日能打贏。”
“他敢啟魏瑞,是在立威;他敢用邊孟廣,是在取信;他將我推上大相,是在封喉。”
“封誰的喉?”
“——封新黨的喉。”
“告訴他們,再鬧,再推,再聯手,皇帝也不依了。”
“可陛下,怕是托大了。”霍綱低聲,“蛇雖出,但多如藤蔓,一斬不斷。”
“這朝堂,真的……還撐得住這一場變局嗎?”
三人皆無言。
不時。
亭中酒意已散,風聲卻起。
許居正拂袖斟酒,袍袖輕擺,盞中微微蕩出一圈漣漪。他低頭看了眼這圈漣漪,忽而嘆息了一聲︰
“打蛇容易,打死難。”
霍綱靠在一側石柱,神情沉肅,低聲道︰“若不打,朝局遲早被反噬;可若要打,如何打?”
“當斷則斷,不然反受其亂。”邊孟廣皺著眉道,“新黨之人,已非一朝養成,林志遠與王擎重皆非庸才,陛下若真意清洗,不能遲疑。”
許居正卻搖了搖頭︰“打,當然要打。但現在的問題是,打完之後,誰來補?”
三人皆沉默了。
“今日之朝局,看似清流佔了上風,實則虛浮。”霍綱緩聲說,“我們有大相,有左相,有陛下信任,可細觀六部之中,有哪一部不是新黨執筆?”
“如今朝局,大勢已定。”
“我們真正的難處,不在今日,而在明日。”
霍綱抬眼看他,眉頭微皺︰“是啊……這麼一想,打蛇還真不是個好辦的事情啊……”
“補缺。”許居正將酒盞放下,語氣低沉,“我們清流,撐得住上位者三兩人,撐不住三百府台、六部司署。”
“陛下要打蛇,咱們都看出來了。新黨從中樞至地方,恐怕都要洗牌。”
“可問題來了。”他一頓,語氣更低,“拔了林志遠的人,誰來補?”
這句話出口,小亭頓時安靜下來。
邊孟廣緩緩將酒盞放回案上,眉頭皺成川字,眼神沉了下去︰“……這才是真正的麻煩。”
“打他們,容易。”霍綱接道,“他們貪,他們狂,他們目中無人,有錯處就能罰,有言罪就能逐——”
“可把他們全拔了,朝廷怎麼辦?”
“這朝廷,還怎麼轉?”
許居正閉了閉眼,低聲道︰
“吏部十三司中,有九司是林志遠、王擎重提拔的親信;禮部上下,大半出自新黨學脈;工部與鹽鐵,更是多年累積的骨干,幾代遞用,根深葉茂。”
“這些人不是什麼無名之輩,而是今日朝政真正的‘手腳’。”
“如今若照陛下之意,把這些蛇一條條都打了……那天子的船槳,還剩幾根?”
邊孟廣手指輕輕扣著案幾,一字一頓道︰
“清流中人,多是守道、持節、講學之士,長于議政、善于諫言,卻未必習得庶務執政。”
“若真叫這些人替補上去,可能連如何擬一道糧折、發一道銀契都不清楚。”
“再者……地方官缺,誰補?司吏空缺,誰替?三司六部一旦抽空,整個中樞就要陷入停滯。”
“朝政不能斷線,庶務不能懸空。”霍綱輕輕搖頭,“這不是打蛇,是砍腿。”
“不是毀黨,是自毀。”
話至此處,三人俱都陷入沉思。
燈火如豆,燭影微微搖曳,映得他們面色愈發沉重。
“我們不是怕陛下打。”許居正輕聲道,“而是怕他打完之後,根本沒人可用。”
“新黨錯歸錯,他們掌事太久,這些年來,真正的才俊、實干,十有七八都在他們手中。”
“我們若貿然換將,便是逼一個垂危病人當場換血。”
“天子要的是改革,是新局,是洗舊布新。可這局該如何換?”
邊孟廣喃喃道︰“怕的不是換局,而是沒人接局。”
“如今之計,要麼——不打。”霍綱苦笑,“留他們一命,用他們之才;要麼,就得立刻培養、推舉、補上人手——可這事,哪是一時能成的?”
“清流這些年只講聲名,不講權事,不肯入司、不肯下縣,不肯走‘庶職之途’,如今一朝要人,卻發現根本沒人肯干。”
“便是肯,也不熟政。”
“臨事不決者不可主事,眼下清流中人雖有風骨,可真能獨當一面者……也就是我們三四人。”
“再往下推,全是空架子。”
三人再次沉默。
這才是他們最大的憂慮。
不是怕陛下不打,而是怕打得太快。
不是怕新黨反撲,而是怕清流接不住手中的權柄。
“這便是……”許居正低聲道,“過去我們清流一直引以為傲的‘不染污泥’,到了今日,卻成了‘無人可用’的實病。”
“若陛下明日發話,命你我三人再舉百人執政,你舉得出來嗎?”
他看向邊孟廣。
邊孟廣沉默了片刻,輕輕搖頭︰“最多三十人。”
“再下去,就是听書不听令之徒、空有清譽的紙上學士。”
許居正又看向霍綱。
霍綱嘆了口氣︰“我軍中可推者,僅五人。”
“其余皆舊人,不是新黨提拔,便是局中觀望者。”
“若我撤一人,無人可補。”
這一次,三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案上的酒早已冷了,茶香也隨風吹淡了。
“所以,”許居正低聲道,“不是不願打。”
“是打了之後,我們反而無顏去見陛下。”
“因為我們……補不上。”
夜風灌入庭中小亭,吹得燭火輕輕顫抖,仿佛連那點微弱的光亮,也隨時會熄滅。
“你說,陛下……真的看不出這個局?”霍綱忽然問。
許居正目光幽沉,望著庭中燭影微晃,緩緩吐出一句︰
“他當然看得出這個局。”
“可問題是,他到底要怎麼破?”
霍綱眉心緊鎖,低聲道︰“他如今是連根拔,還是節節砍?”
“連根拔,容易淪為動搖根基;節節砍,恐怕又淪為纏斗反復。”
“新黨如今並非盤根錯節那麼簡單。”邊孟廣緩緩開口,眉宇間寫滿沉思,“而是已經成了大堯的官僚體系本身。”
“就像藤蔓纏住古樹,樹根還在,可藤蔓早已吞掉了陽光。”
“你要砍藤?砍得太快,樹就死了;砍得太慢,藤反咬其根。”
許居正眼神微黯︰“所以我才說——這一局,打蛇不難,難在打蛇之後,蛇窩如何清?舊藤如何剪?新枝又從何來?”
霍綱低頭不語,指間輕扣桌面。
他心中清楚得很︰蕭寧此番既然敢任用魏瑞,便已說明他不懼天下之議,不避權臣之怨,意圖重塑朝局,洗淨前弊。
可一旦動了根基,那便是動了整部大堯的官僚機體。
“是啊。”霍綱低聲道,“今日朝堂四相三清,幾乎將新黨排擠殆盡。”
“可除了你我三人,真正可以握實政、調部局的清流能臣,有幾個?”
“如今中書、門下、吏部、刑部、兵部、戶部、禮部、工部……再往下數,各路節度使、轉運使、監察御史、府尹州牧,都是新黨舊人。”
“天子要動,如何動?”
“他若想動,就得動全部;可若動全部,誰來補上這一座廟堂的梁柱?”
“沒人。”許居正沉聲吐出。
“我們清流苦談風骨、講政德,卻無人走庶務之職,沒人掌章法、定細則、閱賬簿、知吏情。”
“舊人不堪,新人不出。”
“這便是天子的窘境。”
霍綱苦笑一聲,舉杯仰飲,沉聲道︰“陛下恐怕……被自己一劍斬開的山路困住了。”
“步子邁得太大,回不了頭,也接不了地。”
邊孟廣目光一凝,道︰“你們說……若局真的打亂了,他會如何?”
許居正看了他一眼,緩緩吐出一字︰“殺。”
霍綱微怔︰“殺?”
“殺一批人,震懾;撤一批人,清流;立一批新人,從布衣中提拔,從寒門中用人——逼著這朝堂,重新洗筋換骨。”
“以暴制亂。”他語氣低沉,“以魄力取平衡。”
“可這能成嗎?”邊孟廣皺眉,“天下可真容他一次這樣的破局再建?”
許居正不答。
半晌,他才低聲道︰“換做十年前,不能;五年前,也不能;可如今——也許能。”
“他已非當日登基之君。”
“魏瑞也好,蒙尚元也罷,他敢用這些人,便是給所有人一個信號︰他已經不打算再顧左右而言他。”
“他要的是權。”許居正說得平靜,“是主動布局的權,是清洗重塑的權,是從今日開始,不再受制于新舊兩黨任何一派的……權。”
“可問題就在于——”
他頓了頓,神色極為復雜。
“……他夠不夠快,能不能成?”
霍綱默然良久,忽然低聲道︰“我們能不能幫他?”
邊孟廣看他一眼︰“我們若是真能補上空缺,當然能幫;可我們若補不上——便是拖他下水。”
許居正語氣冷靜︰“天子此刻想的不是我們肯不肯幫,而是——我們有沒有本事,幫得上。”
“這場大清洗之後,是重建,是造人,是立國之本。”
“若他真敢動吏部、動刑部、動戶部,那一日,便是我們必須站出來接盤的一日。”
“可我們接得住嗎?”
三人再次沉默。
這才是他們最深的憂慮。
並非恐懼權力的更迭,而是憂心朝堂的斷裂。
風能吹走舊塵,也能掀翻屋脊。
“他如今是斷然布局,翻盤于頃刻。”霍綱苦笑,“可真要打蛇,便要做好受咬的準備。”
“我擔心的不是他咬不死蛇,而是蛇咬了他——他就此倒下。”
“那朝堂怎麼辦?大堯怎麼辦?”
夜色更深,月華灑落院中竹影。
燈盞里火光微弱,映著三人神情一片凝重。
“他若真敢動林志遠,動王擎重,動王擎重一派——那便是要不惜一戰。”許居正輕聲道。
“可我們能不能撐得起他一戰之後的朝堂?”
“若不能——我們也就只是他用過的一枚棋。”
“這一局若贏,天子獨權;若輸,四相共殉。”
霍綱閉上眼楮,輕輕道︰“打蛇,打得掉,未必打得完。”
“若蛇不死,反咬更烈。”
邊孟廣低聲一嘆︰“可不打,蛇便蛻皮。”
“終究,仍是朝堂之禍。”
燭火熄滅,亭中只余夜風拂過竹林的“簌簌”聲響。
許居正閉目良久,語聲低沉,再次緩緩道︰
“眼下,其實我最憂心的不是新黨反撲,也不是他們咬死不走……而是陛下真的以為,自己能在打蛇之後,迅速立起新骨架。”
“可我們心里都清楚。”他頓了頓,看向兩人,“就連我們自己都推不出一張完整的名單來。”
“我們這些年不過是守事保節、避權而談的清流。真論接任之才,撐得起一府一部者,十不足一。”
邊孟廣沉聲點頭︰
“我們尚且如此,陛下掌政不過旬日,他能清楚朝堂哪一司、哪一曹、哪一院藏著什麼樣的人?誰能用、誰不能踫、誰是假名清譽、誰是真才實學——他知多少?”
“朝政如舟,手握的是盤龍之柄,看的是藏鋒之劍。他如今初執權柄,怕是連吏部十三司都還認不全,就想憑一己之力破局重建?”
“這不是不敬天子。”霍綱目光肅然,“是替他憂。”
“我們三人,此刻坐在這兒,知根知底,歷官三部,尚且對‘誰可補缺’一事束手無策。”
“而陛下……恐怕連六部尚書私下里都還沒談過幾次話。”
許居正苦笑一聲,低聲道︰“他不知人事,只知心事。”
“他想打蛇,是想打心頭的恨,心頭的毒,心頭的桎梏。”
“可心意再堅,若無刀可使,憑什麼斬蛇?”
邊孟廣沉吟道︰
“他今日之變,是雷霆一擊,是破局之氣魄。可若問他接下來三個月、三年,誰來接這攤子?他拿得出人麼?”
“一個魏瑞可立威,一個蒙尚元可肅軍,可除此之外呢?”
“刑部清了,誰來辦案?戶部撤了,誰來理帳?大理、太常、翰林、都察、太僕、太倉——這些人換得起麼?”
霍綱默然。
許居正神情更凝︰“我們清流向來輕官務而重氣節,重操守而輕庶務,今日為首,其實是空有其名。”
“朝政不是比風骨,是比章法,是比流程,是比決斷。”
“若我們自己都列不出接任之人,叫陛下憑什麼一個人想得明白?”
亭中一片靜默。
這番話,說得重,然而三人卻無一人反駁。
因為他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憂慮——天子尚年輕,未親政日久,眼下步子邁得極大,卻極有可能,不知腳下之虛。
“若非陛下今日力用我等,任你為大相,用邊孟廣為左相,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會走這一步。”霍綱低聲道。
“可問題在于——他用了我們之後,還能用誰?”
許居正緩緩吐氣,一字一句道︰
“他若再下一令,真要清理新黨上下……誰來補?誰來撐?”
“打蛇之心可敬,可打蛇之後……蛇穴如何填?蛇毒如何拔?”
“沒人可用,才是我們最怕的。”
亭外風吹竹林,簌簌作響。
三人對坐燭下,皆沉默良久,神情愈發凝重。
這夜,許府後園無眠。
不是為勝而喜,而是為勝之後——無人可承之敗局而愁。
夜風漸起,暑氣猶存,洛陵另一邊,王府巷內卻悄然亮起了燈。
巷尾處,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飛速駛入,馬蹄聲在夜石上敲出一串急促的脆響。
守門僕役本已打盹,听得動靜,匆忙起身察看,定楮一看,不禁驚得一身冷汗。
“是……林大人?”
那車簾猛地被人掀開,夜色中,一人步履匆匆、面色蒼白,幾乎帶著狼狽之意地從車中跳下,正是當朝尚書、號稱新黨中樞之首的林志遠。
他身著月白常服,腰帶松散,額間盡是細汗,眼中卻布滿驚惶之色。仿佛整個人一路奔來,早已神魂不定。
“快!快通報你家王大人,就說林志遠求見!”
門僕呆了片刻,連忙回神應下,跌跌撞撞往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