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氣氛愈發凝滯。
蕭寧那句“該有些改動了”,一出,如一枚落針墜入滿池水,泛起圈圈漩渦,卻無人敢第一個開口問個明白。
新黨這邊,王擎重、林志遠二人對視一眼,神色交錯。
王擎重面上仍維持著沉穩,但心中早已開始衡量權變。
他向來不信“天子心如明鏡”這類話,帝王心術,一向是最深最不可測之物。
方才中相之事,他已吃了一次虧,這一次,絕不能再被打得措手不及。
可那話音又在耳邊回響︰“禁軍內職……略顯混亂。”
是了,混亂!
混亂之後,自要清整。
而這場清整,如若不動林馭堂,動誰?
他心中推算飛快。
此人乃自己一手扶持,入禁軍不過三年,便能由副將直至代統領,皆仰仗的是新黨之勢。
如今借此“蒙尚元毆打上官”之事,將他直接扶正,不啻為名正言順。
如此一來,不但能借蕭寧之手徹底鏟除蒙尚元這等舊派遺株,更能趁機將新黨觸手延伸至整個禁軍體系,為未來布下根基。
“陛下既已將三相俱授予清流,若無以平衡,怎能服眾?”
他念至此處,心下反倒安穩了幾分。
“此番定是‘打三棒,給一棗’之意。”
“林馭堂之職,便是那顆‘棗’。”
他悄悄轉眸看向林馭堂。
林馭堂則強忍臉上的喜色,額頭青腫未消,但眉宇間卻滿是難掩的得意。
“來了來了,”他心中早已歡呼,“天子一言‘整肅’,這就是我的機會。”
“只要我能在此番‘整頓’中被正式冊封為禁軍大統領,那便是一步登天,躋身帝心親信之列。”
他低頭掩住目光,似乎已能看到自己身披金甲、號令皇城禁軍的那一日。
一旁的新黨眾臣亦默默松了口氣,心下生出共同的念頭︰
“這回,終于輪到我們贏一局了。”
……
可就在新黨這邊各自算盤落定之時,清流這邊卻一片黯然。
許居正目光沉沉地望著蕭寧的背影,須發輕顫,眼底劃過一抹復雜。
邊孟廣輕輕搖頭,低聲嘆息︰“他若真要整肅禁軍……那林馭堂只怕是扶正定了。”
霍綱咬緊牙關,不言一語,但眉間已染怒色。
清流諸人面色沉重,皆低聲交頭接耳。
“蒙尚元此番只怕要去了……”
“宮門動手,就算有千般委屈,也終是落了人話柄。”
“林馭堂雖為人奸佞,可畢竟是傷者……就算陛下心中偏向我們,也未必能保得下他。”
“禁軍乃宮中兵柄,若被他們奪去……”
眾人談聲低微,聲音如針般落入許居正耳中。
他緊了緊衣袖,低聲開口道︰“不必再議。”
眾人一怔,轉頭看向他。
許居正緩緩道︰“三相之變,陛下已賜清流三座高位,此時再要禁軍歸我等,未免強人所難。”
“就算陛下心懷中正,也須顧全朝局之平衡。”
他閉目片刻,輕聲一嘆︰“我們該知足。”
話雖如此,可誰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心安理得。
禁軍,不是個虛職。
它守皇宮、護皇城、執宮禁之律,是帝王最倚重的親軍之力。
從三朝以來,能統禁軍者,無一不是朝中重臣、帝心所系之人。
“若禁軍落入新黨手中……”霍綱低聲說,“那才是真正的禍根。”
許居正聞言,只是默默點頭。
“此事……已無力回天。”
……
另一邊,魏瑞站在清流一側,獨自一人立于最後。
他眼中仍帶著些未褪的迷茫,嘴唇微抿,像是未從那“中相之任”中緩過神來。
但這時候,他望見殿中氣氛之變,也察覺出些異樣。
“整肅禁軍?”他心念微轉。
“宮門動手,是誰之過尚未明了,怎便要整軍?”
“倘若借此下旨,廢一而立一,這便不是‘律’,而是‘權’。”
他目光緩緩移向殿上那位少年帝王,眼中漸有冷光一現。
“可惜了,我還以為你真是有識之主。”
“若這禁軍之位,終究還是那林馭堂的……”他眉頭微蹙,“那你,終究還是我看錯了。”
但這想法剛起,卻又隱隱被心底另一聲低語打斷。
“可他方才之舉,倒不像是會輕易交權之人……”
“他一直未言,究竟在思量什麼?”
魏瑞沉吟不語,終是收回目光,不再妄加判斷。
……
朝堂之上,時間仿佛拉得極長。
“宣蒙尚元覲見”的聲音已久未再響起,似乎那道敕令仍在宮門之間回蕩,未被回應。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來了。
來的,不只是一個蒙尚元,更是一場權力的重新洗牌,一次風雨欲來的壓軸落子。
所有人都等著,看少年天子這次,究竟會如何執棋。
……
進軍營地。
午前日頭高懸,皇城禁軍營中卻不見往常操演之聲。
自太和殿上傳出林馭堂當朝告狀的消息後,禁軍內氣氛便陡然凝重起來。
營中人心浮動,尤其是駐扎在東苑一帶的將士,多是曾在蒙尚元麾下服役之人,如今卻三三兩兩聚在營角,低聲議論,神色不安。
“林馭堂那廝真是下作……”一名中軍副尉低聲罵道,“平日里就看不慣咱統領,今日竟敢告到殿上。”
“唉,不能動手啊……動手就是柄。”另一人蹙眉搖頭,“今時不同往日,咱們統領……早已不是當年的大統領了。”
“可那狗東西逼得太狠了,罵得也太難听,哪是人受得了的?”一人憤憤道,“若換我,是我也掄拳頭了!”
正說著,一隊人自營門方向快步而來,為首一人身著深藍銀邊官袍,腰佩金印,正是禁軍風紀侍郎陸沅。
陸沅昔日一向能說會道,靠著听話老實會辦事,很受蒙尚元青睞,繼而坐上了風紀職司,平日待蒙尚元畢恭畢敬,連酒席上也不過言三語,宛若屬吏。
可以說,之前的他,就是蒙尚元的一條狗。
可今時不同,林馭堂在朝上勢頭正盛,他陸沅卻已儼然換了副面孔。
他走至人群之前,眸光一掃,喝聲如刀︰
“成何體統!大白日里扎堆聚談,皆是軍中重責之罪!”
眾人一驚,紛紛散開幾步,不敢回嘴。
陸沅盯著幾人站立的方向,目光精準地落在蒙尚元營中舊將身上,冷聲道︰
“如今軍中風聲鶴唳,你們卻在此聚眾妄議,傳入上頭耳中,是要全營受罰麼?”
“陸大人!”一名年長副將拱手上前,“我們不過憂心此事,絕無妄議之意……”
“憂心?”陸沅冷笑一聲,拂袖轉身。
“軍人之責,在于听令守命,哪里容得你們憂心?蒙尚元毆打上官,擾亂禁軍秩序,事情已至此,你等仍在為其奔走,究竟是何心思?”
此言一出,周遭不少將士臉色頓變。
“陸大人,話不能這麼說……”有人低聲道,“咱們不過是同袍一場,關心舊上官……”
“舊?”陸沅厲聲打斷,“此人今朝便可能革職罷官,眼見即是廢人一個,你們還要與之牽連不清,難不成想同受軍法?”
眾人聞言,紛紛避退,一些原本沉默不語的軍中小吏更是面色一變,站出身來道︰
“陸大人說得有理!”
“是啊!軍紀森嚴,怎可容人聚眾妄言!”
“蒙尚元雖有戰功,但這等行為,確實有違軍規!”
這幾人,過去不過是蒙尚元執掌禁軍時,鞍前馬後奉承不絕的小吏,如今見風使舵,反倒是第一個落井下石。
一時間,原本還算凝聚的隊伍,頓時四散。
“你們……你們這是何意!”那位老副將怒目環顧。
“忘了當年是誰替你們擋下了幾場北巡追責的死案?誰給你們爭來軍糧、調補?”
可回應他的,卻只是避讓與沉默。
“夠了。”一人搖頭,冷笑一聲,“人貴有自知之明,如今時勢不同了,大人早該退了。”
“是啊。”另一人冷聲附和,“誰都看得出,林馭堂才是上意中人。”
陸沅輕抬手臂,制止眾人言語,目光卻落在蒙尚元營中尚未說話的十數人身上。
這十余人皆是蒙尚元舊屬,或從軍數年,或同生共死,多在三黨之亂時浴血奮戰,忠心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