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城內,鄭信正對著沙盤推演戰局,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名親兵連滾帶爬沖進帳內,聲音發顫。
“大帥,清軍……清軍營地飄起炊煙,看規模,怕是糧草到了!”
鄭信猛地轉身,腰間長刀撞在案幾上發出脆響。
“不可能!柬埔寨斷了他們的糧道,哪來的糧草?”他幾步沖到帳門口,望向城外清軍營地——果然見炊煙連綿,隱約還能听見士兵操練的吶喊,那股子勁勢,比前幾日盛了數倍。
“廢物!都是廢物!”鄭信一腳踹翻案幾,沙盤里的木牌散落一地,“安恩許諾的斷糧呢?柬埔寨人連這點事都辦不成!”
陳誠臉色凝重地撿起一張輿圖︰“大帥,事已至此,得趕緊調整部署。
清軍糧草充足,明日必定全力攻城,咱們的佯攻之計怕是……”
“怕什麼!”鄭信打斷他,眼底泛起血絲,“菩薩城地勢高,他們的火炮打不上來!傳令下去,讓弟兄們死守城頭,誰敢後退一步,斬!”
次日天剛亮,清軍陣地上突然響起震天動地的轟鳴,數百門火炮同時噴吐火舌,密集的炮彈如冰雹般砸向菩薩城。
這城本就經連日炮轟,牆體早已布滿裂痕,不少垛口坍塌成殘垣。
此刻再遭猛攻,東段城牆率先扛不住,磚石在爆炸聲中飛濺,露出後面驚慌失措的暹羅士兵。
鄭信站在箭樓里,只覺腳下地面劇烈震顫,頭頂灰塵簌簌落下,他死死抓住窗欞,看著那道貫穿城牆的缺口越來越大,喉頭一陣發緊。
“快!調預備隊堵缺口!”鄭信嘶吼著下令,聲音被炮聲撕得支離破碎。
陳誠踉蹌著跑進來,甲冑上沾著灰漿。
“大帥,西側木橋也遭炮擊!守橋的弟兄……”話音未落,城外傳來更密集的槍聲,夾雜著暹羅兵的慘叫。
鄭信猛地回頭,正見一隊清軍舉著盾牌,順著城牆缺口往里沖。
守城士兵揮舞長刀砍殺,卻被後面的火槍隊壓制得抬不起頭。
他抽出腰間長刀,剛要親自沖上去,就被陳誠死死拉住︰“大帥不可!東門已破,清軍主力正往里涌,再不走就被圍死了!”
箭樓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名親兵渾身是血撞進來︰“大帥!南城門也被清軍炸開了!他們……他們用炸藥包!”
鄭信手中長刀“當啷”落地,望著城內四處燃起的火光,听著越來越近的喊殺聲。
“走!”他咬著牙吐出一個字,往西門突圍,沿途盡是奔逃的士兵和哭喊的百姓。
清軍士兵前排舉著盾牌擋箭,後排輪著班扣動扳機,“砰砰”的槍聲連成一片。
暹羅兵舉著長刀往前沖,沒等靠近就被鉛彈掀翻,成片地倒在血泊里,後面的人看著膽寒,腳底下便不由自主地往後縮。
“頂住!都給我頂住!”鄭信被親兵護著往西門退,路過街角時,正見一隊暹羅兵被清軍火槍隊逼進死胡同,領頭的百夫長嘶吼著揮刀砍向最前面的清軍,卻被一槍打穿了胸膛,直挺挺倒下去。
剩下的士兵“嘩啦”一聲散了,扔下刀就往巷子里鑽,哪還有半分先前守城時的硬氣。
陳誠扶著鄭信往馬廄跑,聲音發急。
“大帥,清軍火槍犀利,咱們的人近身都難!得趕緊出城往山里撤,留著命才有翻盤的余地!”
鄭信眼底的血絲里凝著狠勁,抬手抹了把臉。
“傳我令!往西門外集結!不戀戰,能帶走多少人就帶多少人,去楚克城!”
楚克城在菩薩城西部約四十余里,雖是座小城,卻也算個能暫避的去處。
消息傳開,潰敗的暹羅兵里,還有些念著軍紀的,听見“楚克城”三個字,腳步便有了方向。
有人撿起長刀往西門跑,有人扶著傷兵踉蹌跟緊,零零散散的,竟也慢慢湊出了些隊伍的模樣。
鄭信站在西門外的土坡上,看著底下攢動的人影,喉頭動了動。
五萬精銳,除了前些日子與清軍激戰折損萬余,此刻潰散後聚攏的竟不足兩萬。
幸存者多半帶傷,甲冑崩裂歪斜,手里的刀槍也多卷了刃、缺了口,個個面帶疲色。
“走!”鄭信翻身上馬,長刀斜指城外,“到了楚克城先穩住腳,別讓清軍追得太急!”
清軍的火槍還在身後響,時不時有暹羅士兵栽倒,卻沒人回頭。
陳誠護在隊伍側翼,見有掉隊的就扯一把,嘴里不停喊著︰“快跟上!楚克城不遠,到了就歇腳!”
跑出約莫五里地,身後的槍聲漸漸遠了。
鄭信勒住馬,回頭望了眼菩薩城的方向——那座城已被硝煙裹住,城頭的龍旗在風里飄著。
他攥緊韁繩,調轉馬頭朝西︰“再快些!天黑前得趕到楚克城,先把城門守住!”
殘兵們咬著牙往前趕,腳步聲踏過土路,濺起些塵土。
沒人多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爾響起的傷兵低哼。
日頭偏西時,隊伍終于到了楚克城下。
守城的士兵見是他們,連忙打開城門,鄭信催馬進城,直到瞧見城中心還算齊整的營房,才松了口氣。
陳誠清點人數,湊到他跟前低聲道︰“算上傷兵,攏共一萬八千出頭。”
鄭信點點頭,翻身下馬︰“讓弟兄們先去營房歇著,傷兵找醫官看,再派些人把城門加固好,防備清軍追來。”
陳誠見鄭信眉頭未松,低聲勸道。
“大帥,今日這仗敗得不冤。清軍那火炮威力,實在遠超咱們預料。
楚克城雖小,好歹有城牆可守,咱們先穩住陣腳,再從長計議不遲。”
鄭信抬手按了按眉心,看向營房中癱坐的士兵,緩緩點頭。
楚克城內,剛安頓下來的暹羅敗兵們散在營房內外,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氣里彌漫。
有士兵癱坐在地上,手還在抖,握著刀的指節發白——白日里清軍火炮轟塌城牆的巨響、火槍噴吐的火光,還有弟兄們倒在血泊里的模樣,像烙鐵似的印在眼前。
有個年輕士兵低頭看著自己帶血的靴子,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旁邊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自己卻也紅了眼眶,別過頭去望著城頭,喉結動了動,說不出話。
而此時的菩薩城,戰斗已近尾聲。
清軍士兵沿街清剿,殘余的暹羅兵或藏在民房角落,或縮在斷牆後,再沒了守城時的悍勇。
張煌立在城中心的鐘樓前,沉聲下令。
“傳令下去,菩薩城內不留活口。”
李闖愣了愣,低聲應“是”。
“別留隱患。”張煌補充道,目光掃過滿地狼藉,“咱們接下來要往西追,不能讓這些人留在後頭作亂,斷了糧道或是聚眾反撲,都是麻煩。”
軍令傳開,清軍士兵不再留手。
巷子里、院落中,偶有零星的抵抗聲響起,很快便被火槍的“砰砰”聲蓋過。
到次日清晨,菩薩城徹底沒了活人的聲響,只有風卷著硝煙,在空蕩的街巷里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