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4年九月末,陝西省榆林府衙內。
莊親王允祿端坐在主位,指尖漫不經心地敲著桌面,目光掃過案上堆疊的卷宗,最終落在躬身哈腰的知府屠用中身上。
屠用中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剛要再說些奉承話,卻被允祿冷淡的聲音打斷。
“屠知府不必多禮,本王與田大人一路過來,倒是把陝西的‘好路’看了個真切。
允祿頓了頓,語氣添了幾分銳利︰“保定府、太原府的水泥路雖有瑕疵,卻也結實能用。
可入了陝西境,路就變了樣——厚度差了三寸,用石塊一敲就掉渣,馬車稍重些便壓出深轍。
戶部撥下的專款,是讓你們修出能跑兵車、通商隊的路,不是讓你們拿黃泥摻沙子糊弄朝廷。”
屠用中的笑容僵在臉上,額角滲出冷汗,忙辯解。
“王爺息怒!陝西地處西北,砂石難采,工匠手藝也糙,許是……許是施工時沒拿捏好分寸……”
“分寸?”一旁的反貪局局長田文鏡冷笑一聲,將一本賬冊扔到屠用中面前。
“這是你府中賬房的流水,半年前有筆三百萬兩的銀錢,恰好流入負責供沙石原料的‘聚利沙石廠’東家賬戶。
而這位東家,是你嫡親的內弟,屠大人,我說的可對?”
屠用中臉色瞬間慘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人明鑒!聚利沙石廠主營沙石生意,在榆林府小有名氣,采買流程均有賬可查,絕無偏私!交由他們經辦合情合理啊!”
田文鏡俯身抓起案邊一塊從路面鑿下的水泥碎塊,狠狠擲在屠用中腳前。
“合情合理?”田文鏡踩著碎塊碾了碾,灰黑粉末混著沙粒簌簌落下。
“你自己看!這路面里的沙子,一半是無定河底的淤沙,捏在手里能攥成泥團,連最基本的篩選都省了!
保定府用的精篩河沙要過三重濾網,含泥量嚴格控制在一成內,你這沙料含泥量竟達七成,用腳碾都能碎成粉——這就是你說的‘合規’?”
田文鏡猛地翻到賬冊某頁,指尖重重戳在數字上。
“按水泥路鋪設標準,每里路需用合格沙石六百噸,你府賬冊上寫著‘足額采購’,可實際用料連三百噸都不到!
厚度不夠、硬度不足,不是偷工減料是什麼?那筆三百萬兩撥款,怕是有一半進了私人腰包吧!”
允祿指尖在案上輕叩。
“本王還查到,聚利沙石廠拿下榆林府水泥路原料供應權時,其他府競爭者的報價比他們低三成。
你府卻以‘本地商戶更可靠’為由,硬是把差事給了小舅子。
驗收時,連取樣封存的流程都省了,只憑聚利沙石廠一紙文書便簽字通過——屠知府,這其中的貓膩,還用本王多說?”
屠用中渾身抖得像篩糠,額頭抵著地面磕得血珠直冒。
“是……是內弟鑽了空子!他說陝北沙料本就粗糙,摻些河泥能省三成用料,還說……還說反正是供軍道使用,糙些不礙事……”
“不礙事?”田文鏡厲聲打斷,“上個月太原府騎兵旅在此演練,三匹戰馬因路面塌陷摔斷腿,這也叫不礙事?
若準噶爾來犯,大軍行至此處寸步難行,你擔待得起嗎?”
允祿緩緩起身,袍角掃過案上卷宗,冷聲道。
“田大人,傳訊聚利沙石廠所有管事,查封賬目與庫房,牽扯官吏無論職位高低一律鎖拿。
榆林府水泥路限三日內扒掉重鋪,改用晉北精篩河沙,由你親自驗收。”
田文鏡拱手應道︰“屬下遵命。”
屠用中癱在地上,看著衙役沖出府衙,忽然淒厲哭喊。
“王爺饒命!巡撫福崧大人拿了一百萬兩,他默許我們這麼做的……”
允祿腳步未停,只淡淡丟出一句︰“一並拿下。”
話音落地,侍立兩側的特勤局將士已如獵豹般撲出,鐵腕反剪住屠用中的臂膀。
屠用中仍在嘶吼掙扎,污言穢語混著哭腔潑灑滿地,卻被將士用布團堵住嘴,像拖死狗般拖出了府衙。
特勤局隊長侯雄一身黑色華服,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沉聲道。
“王爺,屠用中已收押,其府中上下正在徹查。”侯雄頓了頓,抬頭看向允祿,“方才屠用中供出的巡撫福崧在西安府,咱們要過去嗎?”
允祿望著榆林城外連綿的黃土坡,指尖在袖擺上輕輕摩挲。
“福崧在陝西任職五年,門生故吏遍布全省,若讓他察覺風聲,恐會銷毀罪證甚至畏罪潛逃。
你帶兩百將士即刻奔赴西安府,持本王令牌去請福崧。
若他推諉拖延,便以阻撓本王查案論處,直接鎖拿。”
侯雄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叩首應道。
“屬下遵命!”說罷起身,轉身大步流星走出府衙。
片刻後,府外傳來整齊的甲冑踫撞聲與馬蹄聲,朝西安府方向疾馳而去。
“田大人,”允祿轉過身,語氣添了幾分凝重。
“此次榆林府修路貪腐案牽扯甚廣,從屠用中到福崧,絕非個例。
傳我令,所有涉事官吏,無論職位高低,一律即刻拘捕,抄沒家產,審訊過程需全程錄供,不得有絲毫徇私。”
田文鏡躬身領命︰“臣這就部署,定讓所有涉案人員無所遁形。”
“還有聚利沙石廠這類奸商,”允祿目光掃過案上那本記錄著骯髒交易的賬冊,冷聲道。
“不僅要追繳全部違法所得,更要按律處以十倍罰款,讓他們知道,鑽朝廷的空子、賺性命攸關的黑心錢,是要傾家蕩產的。”
“屬下明白。”田文鏡應聲,又道,“如此一來,陝西官場怕是要震動了。”
“震動才好。”允祿語氣斬釘截鐵,“本王就是要讓所有人看看,朝廷修的是利民強軍的路,不是藏污納垢的窟窿。”
……
聚利沙石廠。
賬房內,李旭東正對著一堆賬簿煩躁地踱步,指尖無意識地敲著算盤邊緣。
窗外傳來運沙車碾過石板路的吱呀聲,他卻只覺得心煩意亂——方才派去府衙打探消息的小廝回來,說莊親王和反貪局的田大人正在里頭問話,語氣听著不善。
“東家,您甭急。”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賬房先生諂媚地遞上茶。
“朝廷來的官,哪次巡查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無非是想尋個由頭撈些好處。
咱們榆林府的老規矩,備些特產,再打點一二,保管萬事大吉。”
李旭東呷了口茶,眉頭卻沒松開。
“你懂什麼?這次來的是莊親王,皇親國戚!尋常銀兩對他來說,跟沙土沒兩樣。”
賬房先生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東家忘了?您上月讓金匠鋪打造的那尊鎏金小佛,足有半斤重,雕工精細。
還有庫房里那幾匹杭綢,是去年托人從江南捎來的貢品料子。
這些東西看著雅致,實則貴重,最合那些京官的胃口。
再說了,您親舅舅可是知府大人,屠大人在府衙里替咱們說話,難道還鎮不住場面?”
這話像是給李旭東吃了顆定心丸,他眉頭舒展些許,嘴角勾起一抹得意。
“也是。我舅舅掌管榆林府政務,修路的事本就是他點頭拍板,難道還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外甥出事?”
李旭東猛地拍了下桌子,語氣篤定。
“去,把金佛和杭綢裝在紫檀木匣里,再備些銀票,壓在佛座底下。
你親自去府衙,就說我感念王爺體恤地方,特備薄禮聊表心意,求屠大人代為呈送。
讓我舅舅跟王爺提一句,這沙石廠是咱們榆林府的納稅大戶,牽一發而動全身,王爺總不至于為這點小事較真。”
賬房先生剛要應聲,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士兵的呵斥聲和器物踫撞的脆響。
李旭東臉色驟變,沖到窗邊一看,只見一隊黑衣人正踹開廠門,領頭的手里舉著一塊腰牌,上面“莊親王令”四個金字在陽光下刺得人眼暈。
“不好!出事了!”李旭東腿一軟,癱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