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對逝去親情的哀悼,是對過往恩怨的復雜祭奠,也是對自己內心深處始終無法徹底割舍的,那份血脈牽連的痛楚。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久到臉上的淚痕都已微涼。
白薇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再抬起頭時,那雙微紅的眼眸里,悲傷依舊濃重,卻多了一絲決然的清明。
她的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帶我去看看吧。”
管家早已備好了馬車,載著沉默的三人向城外駛去。
車輪碾過京城繁華的街道,喧囂漸遠,最終駛入一片相對清幽的山野。
車廂里,只有白念低沉的聲音在回蕩。
他絮絮地說著這些年戰場上的驚險,官場上的沉浮,說著父母晚年的生活點滴阿爹的病痛折磨。
阿娘強顏歡笑下的憂思,以及他們臨終前對兩個遠行女兒的念念不忘。
白薇只是靜靜地听著,目光落在車窗外飛逝的田野和遠山,臉上看不出悲喜,仿佛一尊沉靜的玉雕。
白芨偶爾輕聲應和幾句,更多的是無聲的陪伴。
半個多時辰後,馬車在一處林木蔥郁,環境清幽的山坡前停下。
管家低聲指引︰“老爺,姑奶奶,就在前面了。”
三人下了車。
白念在前引路,沿著一條被雜草半掩的小徑走了百余步。
前方豁然開朗,一片背山面水的平緩坡地上,兩座並排的青石墓碑靜靜矗立。
白薇的腳步停住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那兩塊冰冷的石碑上。
左邊的碑上,清晰地刻著︰先考白公諱富府君之墓。
右邊的碑上,刻著︰先妣白母李太夫人平之墓。
而就在母親墓碑的落款處,在孝子白念的名字之後,赫然並列刻著︰孝女白芷、白芨、白薇。
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白薇感覺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一股酸澀和悶痛瞬間沖上鼻腔和眼眶,讓她幾乎窒息。
她想說點什麼,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那冰冷石碑上,自己名字的刻痕,深深烙進她的眼底,她的心里。
縱然當年那般逼迫,那般傷害,在白薇看到墓碑上的“孝女白薇”幾個字時,所有的怨,所有的失望,都在這一刻釋懷了。
原來她一直是怨著的,怨他們會在取舍之時第一個舍棄她。
怨他們在一次一次的選擇中都在放棄她。
怨他們讓自己那般珍重的親情變得面目全非。
管事默不作聲地奉上準備好的酒壺、酒杯和一疊厚厚的紙錢。
白薇沉默地接過。
她一步步走到墳前,在冰冷的土地上,緩緩又鄭重地跪了下來。
沒有言語,只是對著父母的墓碑,深深地拜了下去,一次,兩次,三次。
額頭觸踫到帶著濕氣的泥土,冰涼的感覺讓她混亂的心緒有了一絲清明。
她拔開酒壺的木塞,清冽的酒香飄散出來。
她沒有用酒杯,而是直接提起酒壺,將清亮的酒液,一道又一道,緩緩地傾倒在父母的墳前。
酒水滲入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跡,如同無聲的淚水。
山風嗚咽著穿過林間,卷起墳前未燃的紙錢,發出沙沙的聲響,更添幾分淒涼。
紙灰打著旋兒,飄向遠方。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只有風聲嗚咽。
許久,許久。
白薇才慢慢地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那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後的疲憊,也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平靜,在山風中清晰地響起︰
“阿爹,阿娘……”
“薇薇……回來看你們了。”
她的聲音頓住,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喉頭,最終化作一句帶著無盡遺憾和復雜情緒的輕嘆︰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話音一落,一直強忍著情緒的白念,再也控制不住。
這個位高權重的將軍,像個無助的孩子般,猛地用手捂住臉,壓抑的哭聲從他指縫中泄出,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他踉蹌著走到白薇身邊,伸出寬厚卻布滿老繭的手,帶著無盡愧疚和悲傷地拍了拍白薇的肩膀。
“六姐……”
他泣不成聲,“阿爹……阿爹他走之前……一直念著你……
他說……他對不起你……是他糊涂……是他逼你……”
白薇的身體在白念的觸踫下微微一僵。
她沒有推開弟弟的手,也沒有回應。
她只是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塊刻著父親名字的石碑。
山風依舊嗚咽,吹動著她的發絲和衣袂。
又過了很久,白薇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看著那墓碑,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頭,看到了那個曾經威嚴又溫和的父親,也看到了那個在夾縫中痛苦掙扎的自己。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遺憾,所有的悲傷……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嗚咽的山風,吹向了遙遠的天際。
她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都過去了。”
沒有怨懟,沒有指責,也沒有釋然的宣言。
只是陳述一個事實,那些糾纏不休的前塵往事,那些愛恨交織的過往,隨著墳塋中沉睡的親人,隨著流淌的光陰。
終究……都過去了。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里,少了幾分沉重的壓抑,多了幾分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祭拜完畢,回到將軍府,白薇心中已無太多留戀。
她並不打算在此久留,準備入城見過大姐白芷一面便告辭離去。
然而,就在她準備向白念辭行時,白念卻拉住了她的衣袖,眼神里帶著一絲鄭重和期盼︰
“六姐,稍等,我已派人快馬去接大姐了,她離京不遠,很快就能到。”
他頓了頓,從懷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布包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邊角都有些磨損。
白念小心翼翼地將布包遞到白薇面前,聲音低沉而復雜︰ “還有……這是阿娘……臨走前,親手交給我的。
她說……如果有一天,薇薇回來了……把這個……交給她。”
白薇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那小小的布包上。
油紙包裹得嚴實,但依稀能看到里面是一封折疊起來的信箋。
信封上,只有四個字︰ 薇薇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