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也是她的“家”,卻一次又一次連門都進不去。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屬于權勢新貴白念的世界。
而她們姐妹,連同那些被遺忘的過去,已被這道厚重的朱門,徹底隔絕在外。
她微微抿緊了唇,眼神平靜無波,只有袖中悄然握緊的指尖,泄露了心底那翻涌不息的復雜難言的滋味。
沉重的朱漆大門並未讓姐妹倆等太久。
門內很快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下人恭敬的低語聲。
“讓開!快!”
吱呀——!
大門被人從里面猛地拉開,力道之大,帶起一陣風。
一個身著深紫色錦袍,身形微有些發福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內。
他頭發已然灰白,臉上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儀,但此刻那雙眼楮卻死死盯著台階下的白芨和白薇,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和急切。
他甚至沒有邁出門檻,目光在兩張與記憶中幾乎毫無變化的年輕臉龐上掃過,嘴唇劇烈地顫抖了幾下。
未語,兩行渾濁的淚水已然奪眶而出,順著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頰滾落。
“五姐姐……六姐姐……”
他的聲音哽咽沙啞,那熟悉的稱呼沖口而出,“是你們……真的是你們回來了!”
他幾乎是踉蹌著搶下台階,來到兩人面前,目光貪婪地在她們臉上流連,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夢。
白薇上前兩步,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頭發灰白,已顯老態的男子,她的弟弟白念。
記憶里那個意氣風發,帶著少年將軍銳氣的弟弟,已被時光和權位磨礪成了眼前這個沉穩卻也難掩滄桑的中年人。
她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後正匆匆趕來的那群人身上。
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女,幾個被奶娘牽著的,睜著好奇大眼楮的孩童。
這些,就是白念的兒女和孫輩了吧?
一個與她血脈相連,卻又如此陌生的家族。
她一直看去,看到府里再無腳步聲傳來。
良久她垂下了眼睫,掩去眸中一瞬間翻涌的復雜情緒。
白念順著白薇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自己趕來的家眷。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激蕩的心緒,用袖子胡亂擦去臉上的淚痕,轉過身,對著身後眾人聲音帶著一種宣告般的鄭重︰
“都過來,快,這是你們的五姑母,六姑母!”
他指著白芨和白薇。
年輕男女們臉上帶著驚奇、審視和一絲恭敬,齊齊躬身行禮︰“見過五姑母、六姑母!”
白念又對著那幾個懵懂的孩童,聲音放柔了些︰“快叫姑奶奶。”
其中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粉色小襖,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被奶娘推著上前。
她烏溜溜的大眼楮好奇地打量著白薇,歪著頭,小手指著白薇,聲音清脆響亮︰ “不是姑奶奶,是姐姐,是好看的姐姐!”
孩童天真無邪的話語,沖淡了些許沉重凝滯的氣氛。
白芨忍不住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上前一步,彎下腰,輕輕抱起了那個小女孩︰“真乖。”
她抱著孩子,對白念道︰“進去說吧。”
一行人穿過比記憶中富麗堂皇,雕梁畫棟的庭院和回廊,來到寬敞明亮,陳設奢華的正廳。
下人奉上香茗,氣氛有些微妙的安靜。
那些小輩們好奇地偷偷打量著這兩位仿佛從天而降,容顏不老的姑母。
寒暄了幾句,無非是路途辛苦之類。
白念看出兩位姐姐心緒不寧,尤其是白薇那平靜面容下透出的疏離感。
他揮了揮手︰“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我與兩位姑母有話要說。”
小輩們帶著好奇和些許困惑,行禮告退。
廳內只剩下白念、白芨和白薇三人,空氣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沉默在蔓延。
白薇的目光落在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上,指尖輕輕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
她緩緩抬起眼,看向白念,聲音平靜得听不出波瀾,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沉寂︰
“阿爹阿娘……他們……”
白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與坐在一旁的白芨對視一眼,白芨的眼中也瞬間涌上悲傷。
白念深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阿爹……他……”
他聲音低沉下去,“在七年前……病重……我們想盡辦法,請遍了名醫,也……也用了姐姐留下的丹藥……但……”
他搖搖頭,喉頭滾動,“拖了幾個月,還是……還是去了。”
他頓了頓,仿佛需要積攢力氣,才繼續說道︰“阿娘……阿娘她……在阿爹走後,她整個人就垮了。
終日以淚洗面,茶飯不思……撐了不到兩年,也……也隨阿爹去了。”
話音落下,廳內一片死寂。
白薇依舊維持著端坐的姿態,垂著眼眸,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白芨別過臉,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一滴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重重地砸在白薇的手背上,濺開一小片水漬。
緊接著,又是一滴,又一滴……
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打濕了她素色的裙裾。
她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
她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接受生死輪回。
她以為自己對他們只剩下淡漠的回憶。
可當“去了”這兩個字真切地從弟弟口中說出,傳入耳朵里時。
那些被刻意塵封,被怨恨包裹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猛地沖垮了所有防線。
阿爹粗糙的大手曾經笨拙地撫摸過她的頭頂……
阿娘在油燈下為她縫補破了的衣裳,嘴里絮叨著“女孩子要斯文”……
阿爹在院子里練武時虎虎生風的呼喝聲……
阿娘在她生病時,整夜守在床邊,用溫熱的毛巾擦拭她額頭的汗……
一幕幕鮮活而溫暖的畫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腦海,與眼前冰冷的“去了”二字形成最殘酷的對比。
眼淚完全不受控制,洶涌地落下。
她甚至沒有發出一點啜泣聲,只是肩膀微微地,難以抑制地顫抖著。
任由滾燙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一滴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