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濃稠的朱紅色墨跡自筆端猝然滴落,瞬間在奏折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色。
閔榮正躬身奉茶,恰好瞧見那滴墨汁不偏不倚,正正污在一位知府的姓名之上,禁不住為其捏了一把冷汗。
皇上回過神,面上不自然地泛起一陣潮紅。他極力搖了搖頭,仿佛要將腦中那些糾纏不休的混沌幻象驅散。
他深吸一口氣,凝神看向那被污損的奏折,是登州知府遞來的。
奏稱登州郊外某縣有鄉民墾荒時,竟掘得一方天然形成的奇異玉石,官民皆以“天降祥瑞”,特此上奏,恭請聖裁。
皇上目光掃過“祥瑞”二字,眼中非但毫無喜色,反掠過一絲厭煩。
自理政以來,每月皆有幾封折子爭先恐後地宣稱天降祥瑞。其中多為牽強附會之談,奇石倒還算好的,更有甚者,將常見的白雉、赤鯉的出現也大書特書,無非是些地方官吏企圖借此獻媚邀功、粉飾太平的慣用伎倆。
他提起朱筆,在淋灕的墨跡旁批下數字「朕不缺玉石。此物既出於民田,便當歸還鄉民。地方官吏毋得借此獻媚擾民,若有巧取豪奪者,當以律論處!」
批完便將這封折子丟在一旁,
這時,一名內侍進內俯身稟道“皇上,瑾妃娘娘求見。”
皇上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景明,知他離開了一會兒,“還不快去請瑾妃進來。”
景明心中一松,臉上綻出笑意,連忙應道“是,是,奴婢這就去請瑾妃娘娘。”
殿外,孟姝伸手撥動碗間珠串,隨在景明身後移步進殿。
待福身行禮後,她從綠柳手中接過食盒,“皇上,臣妾讓冬瓜炖了湯,里面特意放了幾味性溫平的藥材,最是寧心益氣,皇上理政辛勞,略進一些?”
皇上此刻眼神雖較先前清明不少,但眉宇間仍帶著疲色。
他並未立刻看向食盒,而是沉吟道“朕近日听聞,臨安侯府收縮了永安藥鋪的產業,如今只保留了臨安總鋪與京城東市兩處。何醫正前日還來向朕訴苦,言道以往有唐家商行從中平抑藥價,流通四方。如今這般收縮,市面上炮制好的藥材價格應聲上漲,連宮里的采買支出都比往年上浮了近兩成。”
“臣妾深居宮中,于此等商事未有听聞。”
孟姝從食盒中取出炖盅,放到皇上身前。
皇上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中帶著幾分復雜的情緒,似是體諒,又似覺惋惜,緩緩嘆道“臨安侯如今丁憂在家,恪守臣子本分,其心可鑒,卻也過于謹慎了。唐家與國有功,朕心中自有明鏡。天下是朕的天下,臣工若皆如此束手,反倒于國于民無益。”
孟姝心中腹誹話都讓你一人說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無非是看你此刻需要哪番道理罷了。
“姝兒去過佛堂?”
皇上鼻尖輕嗅,忽然聞到一絲極淡卻清寧的檀香氣息,腦海中一陣清明。
孟姝正將散落在龍案上的奏折輕輕收攏至一處,恰好瞧見皇上方才朱批的那份登州知府呈遞的祥瑞奏折。
聞言,她自然地伸出一截皓腕,露出手上戴著一串深褐色的珠串,“許是這串檀香珠串的氣味,這是雲夫人昨兒入宮送予臣妾的,說是能寧心安神,臣妾便一直戴著。”
皇上伸手搭在她瑩潤的腕間,指尖觸及肌膚,心神竟又是一陣難以自持的蕩漾,直到檀木珠串貼上他的指腹,一股清涼鎮靜之意傳來,才壓下了那陣躁動。
到這時,他也早已隱隱察覺自身狀態頗為不對勁,這珠串帶來的片刻清醒尤為珍貴。
他從拇指上褪下一枚碧玉扳指,“朕近來頗覺煩躁,這珠串清靜安神,朕用這枚扳指與你交換,姝兒可願?”
“皇上說笑了,臣妾轉送予皇上便是。”
說著孟姝便褪去手串,輕輕放入皇上掌心。
這是她入宮前,唐府擅弄香的陸姨娘所贈,與昔年給雲夫人的桂花合香珠手串類似,皆是以秘法精心炮制而成,清心滌慮之效遠非尋常香物可比。
景明與閔榮隔空對視一眼,兩人心中老懷甚慰。
“登州地志有載,此地臨海,多產美石,其形紫翠篐岩,極為秀美奇崛,且五色斑斕,晶瑩如玉。”孟姝指著攤開的奏折,輕聲解讀道“依臣妾淺見,所謂‘祥瑞’,想來是當地鄉民無意間掘出了品相殊異的登州奇石,誤以為天降吉兆了。”
皇上將珠串戴上,隨口道“登州知府隔幾月便來一封祥瑞折子,朕不堪其擾。去歲他還曾送至宮里,此舉勞民傷財,朕已削其兩年俸祿,以儆效尤。”
他轉而問道“姝兒近日又讀了什麼書?竟連登州地志也曾涉獵?”
孟姝眼波微轉,含笑道“臣妾不過是閑閑度日,隨手翻些雜書解悶。這幾日尋了冊西南地理志,所載風物迥異中原,讀來倒是極為有趣兒。”
“哦?”皇上被勾起了一絲興味,“趣從何來?”
“此書與臣妾以往所讀的正經方志頗為不同,內里收錄了許多光怪陸離的民間軼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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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姝語氣輕松,仿佛只是在分享奇談。
“諸如某地深山溪水,飲之可令人心生痴迷,甘為驅使。某種異草焚燒,其煙能惑亂心神、激發情欲還有關于當地的草鬼婆能無聲無息操控人心的古老傳言。讀來頗有閱覽志怪話本之感。”
皇上聞言面色微沉,捕捉到其中一個關鍵,蹙眉道“異草焚之,其煙便能惑亂心神這豈非近乎蠱術?”
孟姝見狀,便道“不過是些荒誕不經的野聞罷了,當不得真。皇上若覺有趣,臣妾便讓人回宮將那冊子取來,供陛下一閱?”
原以為此事鋪墊到這已經足夠,
不料景明忽而極自然地順著孟姝的話頭接道“瑾妃娘娘這麼一說,奴婢倒想起來了。皇後娘娘幼年時曾隨震北侯在西南待過數年,想來對此類民間異聞,也多有听說過,怕是早已見怪不怪了。”
此言一出,孟姝心中極為詫異。她是想著借景明之手挑起事端,但他反應這般之快,也委實讓人意外。此時她尚不知因著方才粹玉堂內的一番話,景明乖覺的很,已著人去穆嬪三人等宮里暗中查探蹊蹺了。
不過孟姝也無意找補,不管如何,既已引向皇後,便是達到了目的。至于皇上怎麼想,身子是他的,眼下害的又不是她和婉兒送上那串珠子,于她而言,已算是難得善心發作,仁至義盡了。
在福寧殿又閑敘了約莫半柱香的工夫,皇上用了那盞安神湯,面色稍霽。他將碧玉扳指塞到孟姝手中,拍著她的手掌,溫聲道“晚些時候朕去粹玉堂用膳,讓房司膳做些清爽可口的菜式。”
待孟姝攜綠柳行禮告退,皇上揮手遣退閔榮等一眾宮人,冷眼睨向景明,“你如今的膽子是愈發大了。”
景明心中猛地一跳,連忙跪伏在地上。
皇上語氣驟寒,“說,方才因何順著瑾妃的話提及皇後?有什麼瞞著朕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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