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省結束後,曲婕妤一路沉默著回到春禧殿。
廊下的風卷起她的裙角,像拖著一團化不開的郁氣。
新皇登基,後宮里的嬪妃不多,她是第一批入宮的秀女。自還是寶林時便一直住在這里,這座宮殿雖比不得靈粹宮,但可要比靈粹宮熱鬧多了。
曾經住在這里的謝氏和曲氏,現如今都在掖庭苦苦熬著日子。唯有她,短短時日從寶林一路晉到婕妤,從逼仄得見不到日光的偏殿,坐到了一宮主位。
她踩著青石板路往里走,恍惚想起初入宮那日。
秀女們受詔聚在群芳閣,半數都在暗嘲楊氏和裴氏出身微末,一個是從七品蜀州司戶參軍之女,一個是江州通判的女兒。
在那些高門貴女眼里,地方小官的女兒,規矩教養自然都是下乘的。
可她們不知道,站在角落里的她,才是最末等的那個。
她的父親甚至連正經官職都沒有,不過是個靠著祖產和兄長,在翰林院混日子的閑人,卻還學人家抬了兩房小妾,興起了寵妾滅妻的戲碼,何其可笑。母親柔弱,掌不住家,嫡親的哥哥科舉屢敗,倒把酸儒的迂腐學了個十成十。
她自幼寄養在伯父家,被堂姐推搡欺凌是常事,卻只能咬著牙忍。那些年攢下的委屈,像埋在心底的刺,稍稍一踫就疼。
察覺到自己許是懷了身孕,恰是瑾妃生產那個月,她欣喜若狂。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
位分、權柄,以及被她從小壓抑著的苦楚和不甘,仿佛瞬間找到了出口,在心底瘋長起來。
晉升婕妤的次日,她便讓瑞雪往家里送了一封信,信是寫給大伯的,她只有一個要求︰讓他主持,將父親的兩房妾室盡數發賣,兩個庶弟也都遠遠打發到蔡州老宅。
不出兩日,大伯便辦得妥妥帖帖。
她得知消息時,只恨身在宮牆內,不能親眼看到父親的痛苦。
至于宮里......具體是從什麼時候決定出手的呢?
是得知瑾妃誕下皇子時麼?
不,不是。
是她親眼瞧見,皇上有多麼喜歡這個孩子,這麼一個健健康康的,被皇上親自取名早早寄予厚望的皇長子,誰又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順遂成長起來呢。
是啊,該早些下手才是。
又不是要他性命,剛出生的孩子皮膚多麼嬌嫩,只消染上幾塊紅斑,許多麻煩,不就從根兒上解決了麼?況且,事若成,主持滿月宴的皇後也難逃其責,寵妃和中宮之間勢必如同水火......
可惜。
事沒成,反倒賠上了自小跟在身邊的瑞雪。
今日她在仁明殿向瑾妃請罪,原也是精心算好的。
她料定瑾妃新掌協理之權,又顧忌著皇上,定會在眾人面前賣個周全。若瑾妃松口揭過,她便能順理成章求一句,由她來照料胎事。如此一來,既能避開旁人窺伺,瑾妃也會不得不設法保自己這胎順利生產......
但偏偏瑾妃不接這個套。一句“擔不得姐姐之稱”,輕飄飄便劃清了界限,連帶著她那點藏在謙卑里的算計,都落了空。
“娘娘,孫太醫辰時末過來請脈,從仁明殿回來想必娘娘也累了,不如奴婢扶娘娘在寢殿歇息一會?”
新調來的宮女翠屏是皇後叫人派過來的,看著是個妥帖的,可這聲“娘娘”,到底不如喊“主子”讓她覺著安心。
曲婕妤輕聲開口,“我記著從前好似見過你,翠屏是哪一年入宮的?”
翠屏扶著她步入寢殿,跪在地上回話︰“回娘娘的話,奴婢是五年前入的宮,最開始原在尚儀局當差。娘娘入宮時在群芳閣受訓那個月,奴婢曾隨閔榮姑姑去送過一回賞賜。”
曲婕妤坐在軟榻上,“快起來,如今你貼身照顧我,沒有這麼多規矩。”
“奴婢粗笨,能在春禧殿娘娘跟前伺候是奴婢的福分。”翠屏依舊跪著垂首答話。
“昨兒匆匆忙忙的,倒是不曾細看你的名冊。你家里可還有什麼人,因何入宮做了宮女,除了尚儀局,如何又能在御前尚儀閔榮姑姑手下當差,在宮里這些年,可有相熟的宮人內侍,都有何交情......”
一連串的問話讓翠屏猛地心中一凜,垂著的眸子閃了閃,才開始專心一一回話,不敢有半分隱瞞。
......
與此同時,綠柳已抵達長春園行宮。
她先按孟姝的囑咐,往宜春宮正殿給周太後問安。
太後正在小佛堂禮佛,自然不會屈尊見一個宮女,倒是太後身邊的榮秀十分熱絡,親自上前扶她往茶水房說話。
“適才純妃娘娘發了好一通脾氣。”榮秀一邊引著路,一邊笑道,“太後娘娘還跟我說,瑾妃娘娘定會派人過來安撫,我原還不信呢,沒想到你來得這般快。”
到了茶水房,榮秀親手為她倒了盞溫茶,又吩咐宮人端來兩碟精致點心。
綠柳忙起身攔著,受寵若驚道︰“不敢勞煩姑姑動手,奴婢這趟來,也是我家主子怕純妃娘娘听了桂嬤嬤的話動氣,特意讓奴婢來瞧瞧。”
“純妃娘娘本是個沉的住氣的性子,就是總惦記著瑾妃。”榮秀呷了口茶,語氣輕快,“依我說,瑾妃娘娘心細如發,如今又掌了協理六宮的權柄,再大的事也能應付過來。”
綠柳斟酌著回道︰“我們娘娘也時刻惦念著純妃娘娘。好在也等不了多久,等時機成熟,便能迎純妃娘娘回宮了。免得皇上許久不見娘娘這一胎,等將來生產,倒生分了。”
榮秀听了這話,唇角漾起一抹笑意,正說著,見蕊珠尋了過來,便笑著打趣︰“快去吧,純妃娘娘著人來尋你了。”
蕊珠跨過門檻,將手中的茶包放在案上,笑著應道︰“姑姑說笑了。是府里新送了碧螺春,娘娘讓奴婢給姑姑送來些嘗嘗鮮。”
綠柳跟著蕊珠往偏殿去,剛跨進門檻便屈膝跪地,向純妃行了大禮︰“奴婢綠柳,給純妃娘娘請安。”
“快起來,一路過來也都辛苦了。”純妃忙抬手道。
綠柳謝恩起身,從袖中取出封來前孟姝親筆寫下的書信。另外有一只紫檀木軸,里頭是玉奴兒的小像。
純妃欣喜,來不及看信,先將卷軸展開,畫上的嬰孩裹著錦緞襁褓,眉眼彎彎,正咧著嘴笑,憨態可掬。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畫上,照得嬰兒的眉眼越發鮮活,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過畫像上玉奴兒粉嘟嘟的小臉,語氣里滿是歡喜︰“玉奴兒這眉眼與姝兒有五六分相似呢,夢竹你們也過來瞧瞧。”
夢竹連忙湊上前,笑著點頭︰“尤其是這眼楮,更像瑾妃娘娘些,往後長大了定是個俊俏的。”
蕊珠道︰“瑾妃娘娘本就貌美,若將來生位公主,那定是傾國傾城的相貌了。”
純妃听著這話,笑得眉眼都彎了。命夢竹將小像仔細收好,這才拆開孟姝的信細讀。
信紙在指尖沙沙翻動,一盞茶的工夫過去,純妃輕輕嘆了口氣︰“姝兒是猜到我打算回宮,寫了信來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