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水壺嗚嗚作響,老頭兒便拿出一個鐵盒子,取出一撮茶葉投到茶壺里,又拎著水壺沖上熱水,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氤氳而起。
李善長再次愣住。
這他娘的是去年才剛剛興起的蓬萊綠茶!
蓬萊綠茶,香氣高、滋味濃、葉片厚、耐沖泡,茶湯明亮,入口微澀,回甘,其中谷雨前後的春茶是蓬萊綠茶中的極品,又因為產量極其稀少的原因,所以第一批采摘的蓬萊綠茶是做為貢品送到宮里的,第二批采摘下來的則是被楊癲瘋拿去送人情,只有第三批采摘的才會流入市面。
除了春茶難得,稍微次一些的秋茶也算得上是難得的佳品。
春茶口感清醇、鮮活清香、有濃郁的板栗香、豌豆鮮味,秋茶則是香氣濃烈,有種特有的秋茶香,蘭花香十分相似,據說在榷場里的價格也一直居高不下。
眼前這個老頭兒拿出來的雖然不是極品的春茶,也不是供不應求的秋茶,而是相對便宜的夏茶。
但是,那他娘的是蓬萊綠茶的夏茶!
據楊癲瘋所說,蓬萊綠茶的生長環境極為苛刻,溫度太高了不行,太低了也不行,土地太貧瘠了不行,太肥沃了也不行,所種植的山地高了不行,低也還是不行,總之就是各種挑剔,產量低得令人發指,即便是產量最高、口感最差、價格最便宜的夏茶,拿到榷場里也能賣到半兩銀子一斤的高價。
而眼前這個老頭兒剛剛拿的那個鐵盒子,里面起碼還得有半斤茶葉!
就算在登州府本地賣得價格比榷場便宜,起碼也得幾十文錢一斤吧?
所以,“窮得掉 ”的登州府,連一個普通農戶家里都能住得起青磚瓦房,能喝得起幾十文錢一斤的蓬萊綠茶?
李善長一邊琢磨,一邊望著老頭兒問道︰“老哥哥家境好像不一般啊,竟也喝得起這蓬萊綠茶?”
老頭兒看了看李善長,又看了看茶壺里的茶葉,直接撇了撇嘴,說道︰“官人看錯了,這是萊陽綠茶,三五文錢一斤的東西,要說真正的好茶,那還得是你們南邊兒出的小龍團,听說得好幾十兩黃金才能換一斤。”
李善長再次愣住。
老夫就想問一句,這踏馬說的是人話嗎?
眼前喝的到底是蓬萊綠茶還是子虛烏有的萊陽綠茶,老夫身為堂堂的大明首輔,難道還能不清楚?
萊陽根本就不產茶!
就算產茶,他楊癲瘋也不可能放任萊陽的茶葉賣到三五文錢一斤!
還有,一個鄉下的老頭兒,動不動就是小龍團幾十兩黃金,這正常嗎?
這不正常啊!
很多江南的百姓都不知道小龍團是個什麼玩意兒好嗎!
李善長一邊在心里瘋狂吐槽,一邊望著老頭兒問道︰“不知老哥哥尊姓大名,家里有幾口人啊?”
老頭兒再次撇了撇嘴。
還說你不是御史?
來來回回的問這些問題,你們不煩,我老頭子都煩了!
老頭兒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小老兒姓高,喚做高三十七,妻子走得早了一些,只給小老兒留下了一兒一女。”
“女兒嫁人早一些,早在至正年間就跟著夫家搬走,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剩下一個兒子跟著小老兒一塊耕種為生,早些年成了親,生了一個娃子,如今正在社學里讀書。”
說到這兒,老頭兒干脆又說了句“請官人稍待”,便回了東邊的屋子里,取出戶口簿子,回來後交到了李善長的手里,說道︰“官人自己看吧,小老兒家里就這麼幾口人,也就這麼一座小院子,還有村子南頭兒的那點兒地。”
李善長隨手翻看兩眼,隨後便望著高三十七問道︰“老哥哥,這兩年的日子可還好過?”
高三十七愈發肯定眼前這個老頭兒是御史的猜測,于是便嗯了一聲,答道︰“還行,除了窮得掉 ,剩下的也都好,這兩年起碼能吃飽穿暖了。”
又是窮得掉 !
你們是不是除了這四個字,就沒學會其他的!
李善長覺得再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干脆笑著說道︰“老哥哥,我確實不是什麼工部的官兒,但是也不是御史台的言官,而是吏部的郎中。”
“這次到萊陽,就是看看咱們萊陽的知縣是不是個好官,倘若他是個好官兒,今年的考核就給他評個優,明年便該給他升官,倘若不是,便給他評個差,或者直接扒了他的官服。”
李善長又伸手指了指一眾侍郎、少卿,說道︰“這些人里面,有工部的負責來看路修的好不好,有戶部的負責來看老百姓家里富不富裕,因為咱們大明的皇上說了,好官兒就得評個優,再給他們升官,不好的官兒就該評差,扒了官服算輕的,砍了狗官的頭都不多。”
高三十七微微一愣,隨後便頓了頓手中的拐杖,對李善長說道︰“你說你是吏部的,那就是吏部的?有勘合印信沒有?”
吏部左侍郎曾文宇黑著臉拿出勘合,遞到了高三十七的手中︰“這是我們吏部左侍郎的印信。”
誰懂啊,好好的出一趟門,結果連官職帶姓名,全都被李善長那個老匹夫給搶了!
彼其娘之!
高三十七打開勘合印信看了一眼,卻發現通篇只認識“吏”、“文”還有“大明”這四個字,剩下的竟然一概不認識。
“這,大明吏,啥,啥,啥,文,啥,啥……”
高三十七嘴里小聲嘟囔,“跟縣尊的差不多,應該是真的。”
瞧著高三十七的模樣,李善長差點兒笑出屎來,只是笑著笑著,李善長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這正常嗎?
這不正常啊!
從高三十七這個名字就能知道,眼前這就是一個沒上過學,沒讀過書的老頭兒。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老頭兒,竟然認識“大明”還有“吏”、“文”這四個字,甚至還見過官員的印信勘合。
他楊癲瘋是不是有什麼大病!
正當李善長在心里瘋狂吐槽的時候,高三十七卻把勘合還了回來,又對李善長說道︰“請大官人跟著小老兒來一趟。”
李善長隨著高三十七來到東邊的屋子。
屋子不算太大,東南角的位置是一張南北放置的床,床尾在北側,貼著床尾處是一張櫃子,櫃子的西邊兒齊齊的擺了四個大缸。
高三十七掀起一個大缸上面的蓋子,說道︰“這四個缸,官人自己過來看看,這四個缸里都是裝的麥子,一個缸里差不多有二百來斤。西邊屋里還有三個跟這一樣兒大小的缸,里面有一缸高粱,一缸豆子,一缸小米兒。”
李善長再次愣住。
所以,一個老頭兒,加上兒子、兒媳,頂多再加上他的小孫子,一家四口人,卻有八百斤麥子、兩百多斤高粱、兩百多斤黃豆、兩百多斤小米的存糧?
一千四百多斤糧食,這就是楊癲瘋那個狗入的說的“無三月之存糧”?
李善長在心里瘋狂咒罵某個不可言說的駙馬爺,高三十七卻又折回床邊,從床底拉出一個小木頭箱子,打開後抓起一把洪武通寶,“這里面有幾百個銅錢,剩下的說是什麼寶鈔,都是這幾年攢下的,大官人可以點點看。”
“哦,對了,家里還養了一頭牛,一頭豬,幾只雞鴨,還有一個狗,豬和雞都在豬圈那里,鴨子出去下河了,狗知不道跑哪兒去了,傍黑的時候會跟鴨子一塊兒回來。”
高三十七絮絮叨叨的說道︰“俺們萊陽的龐知縣,那確實是個好官兒。”
“前些年先是帶著俺萊陽的老百姓們挖水庫,挖河溝,後來又帶著俺們萊陽的老百姓種梨樹,靴子都得磨壞了兩三雙。”
“這樣兒的好官兒,就該著他升官發財。”
李善長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這個老頭兒傻嗎?
不傻。
其實他也知道,現在的龐知縣要是升了官,後面新來的知縣老爺不一定能像他說的那個龐知縣一樣好。
但是,他還是想要龐知縣升官發財。
他甚至把存糧和存錢都拿出來讓人驗看,把家里養的牛、豬和雞鴨、狗子都拿出來當籌碼,試圖想要證明他們的知縣究竟是個多好的官兒。
如果眼前的老頭兒不傻,那甦州府的百姓呢?
他們口口聲聲的喊著魏觀是個好官,甚至上書請求魏觀留任。
究竟是甦州府的百姓太過于自私,還是其中另有隱情?
再想到前段時間朱皇帝黑著臉罵人的場面,李善長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上位是對的。
有些人確實不能太慣著他們。
李善長一邊尋思,一邊笑著對高三十七說道︰“龐知縣確實是個好官兒,明年考核肯定能評優。”
高三十七咧著嘴笑了起來,李善長卻忽然話鋒一轉,說道︰“但是還有一個為難的事兒,就是你們登州府的知府,咱們大明的那位駙馬爺,他不願意讓吏部調動登州的官員。”
隨著李善長的話音落下,高三十七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再看向李善長的目光中也沒有了剛剛的期盼,反而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
高三十七沉聲說道︰“那肯定是你們吏部招惹俺們府尊大老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