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論“我擅長感受,卻拙于表達”。
“人類一開口,上帝就發笑。”米蘭•昆德拉的這句箴言,常被誤讀為對語言之無力的譏諷。然而,我更願將它視作對“感受”與“表達”之間恆久裂隙的一聲輕嘆。自記事以來,我便居于這道裂隙的一側對世界的幽微顫栗、人心的潮汐暗涌,我似有與生俱來的敏銳;可一旦提筆、啟唇,那些奔突于胸臆的浪潮便倏然退潮,只余下一地零落的貝殼,再也拼不成原初的海。
一、感受夜航者的無聲雷達
若把人心比作一片暗海,感受便是那艘夜航船的雷達。它先于理性捕捉到風信子的苦味、舊木門的嘆息、陌生人睫毛下的一瞬顫栗。少年時代,我常在黃昏里獨坐,看光線如何一寸寸從老屋的雕花窗欞上撤退;那撤退並非勻整,而是帶著遲疑、帶著眷戀,像一位老人把最後一把鑰匙交予他人。我能听見那鑰匙落入鎖孔時極輕的“ 噠”,也能听見光線在木地板上留下的一聲幾乎不可聞的“再見”。這些聲響並不存在于物理世界,卻在我體內激起真實的共振。
成年之後,這種感受力並未因世故而鈍化,反而愈發鋒利。地鐵里,我能從一位白領攥緊拉環的指節里讀出他昨夜與妻子的爭吵;咖啡館里,我能從侍者擦拭杯口的弧度里察覺他母親近日的病情。它們像一場場無聲的默劇,而我總是唯一的觀眾。問題在于當我想把這些默劇翻譯成語言,劇場卻突然熄燈,演員與布景盡數隱去,只剩我一人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中央,張口結舌。
二、表達的困境語言的裂縫與自我的塌陷
表達之難,首先難在語言的裂縫。索緒爾告訴我們,語言符號與所指之間本就不是嚴絲合縫的榫卯,而是一道深淵。深淵之上,我們只能靠約定俗成的“浮橋”勉強通行。然而,當我的感受呈現出某種近乎原生的混沌與多汁時,任何現成的詞語都顯得像風干標本顏色、氣味、溫度盡失。譬如,我該如何向人解釋“黃昏里撤退的光線”?若說“光線漸暗”,便失之籠統;若說“光線像被稀釋的蜂蜜”,又嫌甜膩;若說“光線如垂死之鶴的羽”,則近乎矯飾。語言在此顯露出它最殘酷的悖論越是精準的詞,越可能背叛最初的顫抖。
其次,表達之難更在于自我的塌陷。感受是私密的、瞬時的、全息的;而表達一旦外化,便需接受公共邏輯的審視。當我寫下“我听見光線說‘再見’”,讀者的質疑會接踵而至光線如何發聲?“再見”何以可聞?為了自證,我不得不引入隱喻、修辭、敘事,甚至自我病理化(“或許是我過度敏感”)。于是,感受被層層包裹,像一顆被反復轉手的珍珠,最終失去最初那層帶著體溫的薄膜。更糟的是,當我意識到“表達”可能扭曲“感受”時,表達本身便淪為一種倫理困境我是否有權讓那束“撤退的光線”在他人心里變成另一種東西?
三、沉默的補償以“不表達”守護“可感受”
既然開口即損,沉默是否成了唯一誠實的姿態?有一段時間,我近乎偏執地拒絕任何寫作與言談,只以聆听與注視與世界相處。我發現在沉默中,感受力竟獲得了某種奇異的延展我不再需要為“光線說‘再見’”尋找證詞,因為沉默本身成了最遼闊的共鳴箱。地鐵里的白領、咖啡館的侍者,他們的故事不再被我的敘述截流,而是繼續在他們自身命運里奔涌;我退後一步,成為他們生命的遠岸,而非擅自築壩的工程師。
然而,徹底的沉默又帶來新的危險感受因缺乏外化而逐漸內卷,最終淤塞為一片沼澤。我曾在某個深夜被一種無名的焦灼驚醒,仿佛胸腔里塞滿了未拆封的信件,每一封都寫著“請轉告世界,我曾如此活過”。那一刻,我明白表達雖拙,卻是感受的“排毒”;即便毒素無法盡除,也好過讓它在體內癌變。
四、折中的技藝在“可譯”與“不可譯”之間
于是,我開始嘗試一種折中的技藝既不完全信任語言,也不完全棄絕語言;既承認表達的局限,又尊重感受的尊嚴。具體操作有三
其一,保留“未竟之地”。寫作時,我刻意為某些感受留下空白,像中國山水畫中的“留白”。譬如,當我寫“光線撤退”時,我不再窮盡比喻,而是讓句子戛然而止“光線開始撤退……”刪節號之後,是讀者與我的共同沉默,那里藏著未經命名的震顫。
其二,引入“身體性”。我盡量讓語言回到口腔、胸腔、腹腔的物理震顫,而非純粹的概念滑動。比如,我不再說“我很悲傷”,而說“我的鎖骨下方有一塊鉛,在每一次呼吸里下沉一毫米”。身體性為抽象感受了可觸的錨點,也減少了被誤讀的可能。
其三,建立“私人詞典”。我將某些無法對譯的感受封存于自創的詞匯,如“暮澀”(黃昏里光線與木頭的摩擦感)、“悄沸”(人群散去後突然上涌的孤獨)。這些詞匯不追求通用,只為標記我曾抵達的隱秘坐標。它們像航海圖上的私刻符號,旁人未必能懂,但至少提醒我自己那片海域,我曾真實駛過。
五、余論裂隙作為恩典
保羅•策蘭說“詩歌是瓶子里的消息,漂向未知的岸。”我深以為然。感受與表達的裂隙,或許並非詛咒,而是一種恩典——它迫使我們承認人之為人,正在于我們無法被徹底翻譯。那些我“擅長感受卻拙于表達”的瞬間,恰是靈魂最鮮活的證據它仍在抵抗被簡化為符號、被收編為敘事、被消費為情緒。
如今,我依然會在黃昏里獨坐,看光線撤退。我不再苛求自己為那一刻命名,也不再恐懼它終將消散。我只需讓那束光穿過我,像穿過一片透明的玻璃;而我,作為玻璃,將它的顏色、溫度、遲疑,悉數折射給某個不可見的遠方。若遠方有人拾起那片光,並感到一絲似曾相識的顫抖——那便是我所能給出的,最謙卑也最完整的表達。
于是,裂隙不再是深淵,而成為一座橋。橋的這端,是我無法言說的浩瀚;橋的那端,是你未必听見的回聲。我們各自守著語言的殘片,卻在同一束光里,達成了無需言說的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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