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東老街的青石板路被初秋的雨澆得發亮,檐角垂落的水簾後,百草堂的木匾在水汽里泛著溫潤的光。王寧站在櫃台後,指尖捻著枚黃褐色的槐角,指腹摩挲過那串連珠狀的莢果——霜降後采收的果實足有指節長,表皮帶著自然的褶皺,像位飽經風霜的老者,藏著沉靜的力量。
“哥,這槐角丸又要見底了。”王雪抱著空了的陶甕過來,粗布圍裙上沾著些許蜜漬,那是今早幫嫂子張娜炮制藥材時蹭上的。她梳著兩條油亮的麻花辮,辮梢系著藍布繩,跑動時辮梢掃過身後的藥架,帶起一陣混合著當歸與薄荷的清香。
王寧抬眼,目光落在窗外。街對面的濟生堂剛換上新幌子,紅綢子在雨里招搖,孫玉國正站在門階上,指揮伙計劉二狗往門楣上釘“平價藥材”的木牌。那劉二狗穿著件漿洗得發硬的短褂,袖口磨出了毛邊,搬梯子時動作毛躁,差點撞翻旁邊的藥箱,惹得孫玉國一聲厲喝。
“今年雨水勤,血熱犯痔瘡的人多。”王寧將槐角放回竹匾,聲音平穩,“去後院叫你嫂子,把晾好的槐角再取些來。記得讓她用蜜炙過的,生槐角性寒,怕是受不住。”
張娜從里屋出來時,腰間還系著炮制用的皮圍裙,圍裙上沾著點點焦褐色的藥屑——那是昨夜炒槐角時濺上的。她手里捧著個竹篩,篩里的槐角泛著油潤的光澤,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蜜香。“剛炙好的,晾了半個時辰,正好能用。”她將篩子放在案上,指尖輕快地撥動槐角,“你看這紋路,蜜滲得勻,寒性去了大半,老人孩子吃著也穩妥。”
王寧點頭,取過戥子稱藥。他穿件月白色的長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淺疤——那是十年前跟著父親上山采槐角時,被槐樹枝劃的。“小雪,跟我去趟城外的槐樹林。”他將稱好的槐角倒進研缽,“店里的存貨不夠,得再采些回來。”
王雪眼楮一亮,轉身從牆角抄起那個鼓鼓囊囊的竹簍,里面裝著小钁頭、油紙包,還有塊用來墊著坐的粗布。“我去叫婉兒姐!”她像只輕快的小鹿,轉眼就鑽進了後巷。
林婉兒住的小院種著株老槐樹,此刻正有幾片泛黃的葉子落在她晾曬的藥草上。她穿著件灰布短褂,褲腳扎著綁腿,剛從後山回來,竹籃里還放著幾株帶泥的地榆。听見王雪的聲音,她直起身,露出腕上那串用槐子串成的手串——黑褐色的種子被摩挲得光滑,是她過世的師父留下的。
“槐樹林的槐角該熟了。”林婉兒將地榆放進竹筐,指尖在王雪的辮梢上輕彈,“上次教你的辨認法子,記住了?”
“記著呢!”王雪立刻挺直腰,掰著手指數,“連珠狀的莢果,顏色得是黃褐的,捏著硬實不軟塌,種子要黑得發亮,不能有蟲眼!”她說著突然壓低聲音,“婉兒姐,今早我去街口買醋,看見劉二狗在碼頭接貨,那麻袋里倒出來的槐角,是青綠色的,看著就生得很。”
林婉兒眉峰微蹙,沒再多說,只提起竹籃︰“走吧,去晚了,好槐角該被鳥啄了。”
三人踏著泥濘往城外走,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路邊的槐樹林里,老槐樹的枝葉在風中搖曳,一串串槐角垂在枝頭,像掛滿了褐色的小鈴鐺。王寧踩著濕滑的樹根爬上土坡,伸手夠到高處的枝條,指尖捏住一串飽滿的槐角,輕輕一擰便摘了下來。“你看這里。”他將槐角遞給王雪,“成熟的果實會自然開裂一道小口,但不會散架,這才是收采的好時候。”
王雪接過槐角,放在鼻尖輕嗅,一股清苦中帶著微甘的氣息鑽進鼻腔。林婉兒正在不遠處采藥,她蹲在樹下,指尖撥開濕潤的泥土,露出地榆紫紅色的根睫,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肌膚。“地榆配槐角,止血效果才好。”她回頭朝王雪笑,陽光透過雨雲的縫隙落在她臉上,映出眼角那顆淺淺的痣,“就像做人,得懂相輔相成的道理。”
正說著,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劉二狗帶著兩個伙計鑽進樹林,每人手里都拎著個麻袋,見了王寧,臉上堆起假笑︰“王掌櫃也來采槐角?我們濟生堂孫老板說了,今年槐角豐收,價錢能壓三成呢。”他說話時,王雪瞥見他麻袋里的槐角——青綠色的莢果還帶著絨毛,有的甚至沒長夠指節長,捏起來軟乎乎的,顯然是未成熟的嫩果。
王寧沒接話,只將采好的槐角放進竹簍,聲音里添了幾分冷意︰“藥是治病的,不是論斤稱的。”
劉二狗撇撇嘴,指揮伙計往麻袋里塞青槐角,動作粗魯地折斷樹枝,不少未成熟的果實掉在泥里,被他一腳踩爛。“王掌櫃就是太講究。”他嘟囔著,拎起鼓鼓的麻袋往回走,“咱們小老百姓,只認價錢便宜。”
雨漸漸停了,夕陽從雲層里鑽出來,給槐樹林鍍上層金輝。王寧望著劉二狗遠去的背影,指尖捏緊了簍里的槐角,那串連珠狀的果實硌著掌心,像串沉甸甸的秤砣,壓得人心頭發沉。
“哥,他們采那些青槐角做什麼?”王雪不解地問,辮梢的藍布繩被風吹得飄動。
王寧沒回答,只是將最後一串成熟的槐角放進簍里。暮色漫上來時,他看見濟生堂的煙囪升起了煙,那煙在潮濕的空氣里散得很慢,像道模糊的影子,籠在老街的上空。
老街的雨歇了三日,檐角的水痕還沒干透,百草堂的門檻就被踩得發亮。王寧坐在案前碾藥,銅碾槽里的槐角與地榆踫撞著,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混著窗外賣糖畫的吆喝,倒有幾分俗世的安穩。
“王掌櫃,再給我來兩包槐角丸!”街口雜貨鋪的李大叔掀簾進來,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額角滲著汗,一手按著後腰,走路時步子發沉。王雪剛給藥架上的枸杞換了新標簽,見他進來忙搬過竹凳︰“李大叔您坐,我去給您取藥。”
李大叔擺擺手,直往櫃台湊︰“不了不了,家里老婆子還等著藥呢。”他說著往對面瞥了眼,濟生堂門口正圍著幾個街坊,劉二狗舉著個木牌大聲嚷嚷︰“濟生堂槐角丸,十文錢一包,比百草堂便宜一半!”
王寧碾藥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李大叔︰“您這痔瘡犯了有些日子了,前兒剛取的藥,該夠吃的。”
“嗨,這不是……”李大叔搓著手,臉上泛著尷尬的紅,“我瞅著濟生堂便宜,昨兒買了兩包試試。誰知道吃了夜里就不對勁,拉了三回肚子,渾身發冷,痔瘡反倒疼得更厲害了。”他說著掀起衣襟,後腰處貼滿了黑乎乎的膏藥,“這不實在熬不住,還得求王掌櫃的藥。”
王寧放下碾桿,示意李大叔坐下。他指尖搭上對方的腕脈,指腹感受到脈搏沉細而弱,像被雨打濕的棉線,提不起力氣。“您舌胎給我看看。”他聲音沉穩,目光落在李大叔的舌面——那上面鋪著層白膩的苔,邊緣還泛著齒痕。
“脾胃虛寒,本就受不住寒涼。”王寧收回手,眉頭微蹙,“那青槐角未經蜜炙,苦寒得很,您這身子骨哪禁得住這麼折騰?”
“青槐角?”李大叔愣了愣,“劉二狗說那是‘新采的鮮藥’,藥效更足呢。”
里屋的張娜听見動靜,端著剛熬好的藥汁出來,圍裙上還沾著蜜漬的痕跡。她將藥碗放在桌上,白瓷碗里的藥汁呈淺褐色,面上浮著層細密的泡沫。“我剛用咱們的槐角煎了碗藥,您嘗嘗。”她說話時,鬢角的碎發垂下來,被她用沾著藥香的手背輕輕撥開,“正經霜降後的槐角,蜜炙過的,苦里帶點回甜,不傷脾胃。”
李大叔抿了口藥汁,眉頭漸漸舒展︰“哎?還真是,比濟生堂那藥順口多了,他們那藥汁喝著發澀,跟吞沙子似的。”
王雪在一旁听得真切,心里那點疑慮越發重了。她想起前日在槐樹林看見的青槐角,想起劉二狗麻袋里那些軟塌塌的果實,突然拽住剛從後院進來的林婉兒,聲音壓得極低︰“婉兒姐,濟生堂的槐角丸,會不會根本不是正經槐角做的?”
林婉兒正低頭整理藥簍里的地榆,聞言抬眼,目光落在對面濟生堂的門簾上。鄭欽文正從里面搬出個大陶罐,罐子口沒封嚴,飄出股刺鼻的澀味,那氣味混著雨水的潮氣,連隔著條街都能聞見。“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將地榆放進藥櫃,指尖在“涼血”那一格里頓了頓,“你去濟生堂買包槐角丸來,記住,別讓他們認出你。”
王雪點點頭,拽了拽圍裙下擺,快步過街。濟生堂里擠滿了人,孫玉國正站在櫃台後,穿著件簇新的綢緞馬褂,手指上的金戒指在光線下晃眼。“都別急,排好隊!”他嗓門洪亮,手里拿著個算盤打得 啪響,“咱這槐角丸,用的都是新采的嫩槐角,藥效比老的強十倍!”
王雪混在人群里,買了包槐角丸,攥在手心只覺得硌得慌。那紙包輕飄飄的,打開來,里面的藥丸顏色發灰,捏起來硬邦邦的,湊近一聞,除了澀味,竟還有點霉味。
回到百草堂,她將藥丸往案上一放︰“婉兒姐你看!”
林婉兒取過藥丸,放在瓷盤里用小刀切開。斷面處粗糙得很,隱約能看見碎渣,根本不像百草堂用蜜炙槐角制成的那樣細膩。她又取過百草堂的槐角丸對比,自家的藥丸斷面呈深褐色,帶著均勻的光澤,湊近能聞到蜜香與藥香交融的氣息。
“取兩碗清水來。”林婉兒聲音凝重。王雪連忙端來水,看著她將兩種藥丸分別放進碗里。不過片刻,百草堂的藥丸便化開了大半,水色呈淺黃,清澈透亮;而濟生堂的藥丸沉在碗底,化得極慢,水色渾濁,還浮起些黑色的雜質。
“這哪是槐角丸?”張娜看得皺眉,“倒像是摻了別的東西,說不定是沒長熟的野果子磨的粉。”
王寧一直沒說話,此刻突然拿起那包劣質藥丸,走到門口。街對面的孫玉國正送走最後一個顧客,看見王寧,臉上立刻堆起笑︰“王掌櫃這是來串門?要不要也來兩包槐角丸嘗嘗鮮?”
王寧舉起手里的紙包,聲音不高,卻讓路過的街坊都停了腳︰“孫老板,你這槐角丸,用的是青槐角吧?還是沒炙過的生藥?”
孫玉國的笑僵在臉上,隨即又梗著脖子道︰“青槐角怎麼了?嫩的才有勁兒!不像某些人,守著些陳年老藥,賣高價坑人!”
“藥不是越嫩越好。”王寧撕開紙包,將那灰黑色的藥丸倒在掌心,“槐角性寒,需得霜降後采收,蜜炙去寒,方能涼血而不傷正。你用這生青槐角,是治病還是害人?”
圍觀的街坊里有人驚呼︰“難怪我家男人吃了也拉肚子!”“我說怎麼越吃越難受……”
孫玉國臉色漲得通紅,抓起櫃台上的算盤就往地上摔︰“王寧你少在這妖言惑眾!有本事咱們去官府說理去!”
“說理自然要去。”王寧的聲音平靜卻有力,“但在那之前,得讓老街的鄉親們知道,什麼是真藥,什麼是害人的東西。”他轉身回鋪,將那碗渾濁的藥汁端出來,高高舉起,“大家看清楚了,這就是用青槐角做的藥!”
夕陽西斜,將王寧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道沉默的界碑。孫玉國站在對面,手指緊緊攥著馬褂的下擺,指節泛白,眼里閃過一絲慌亂。而王雪看著哥哥挺直的背影,突然覺得辮梢的藍布繩好像也繃緊了些——她隱隱覺得,這場關于槐角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夜雨又落了下來,打在百草堂的窗欞上,淅淅瀝瀝像在說悄悄話。王寧坐在燈下翻《本草綱目》,泛黃的紙頁上印著“槐實,味苦,寒,主五內邪氣”,他指尖劃過“凡用槐實,須霜後采之,蜜炙用”那行字,墨痕被歲月浸得發暗,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哥,錢多多會不會肯說實話?”王雪趴在桌邊,手里把玩著枚槐角,那是白天從林婉兒那里討來的,黑褐色的種子在指間轉著圈。她辮梢的藍布繩沾了點雨水,濕漉漉地貼在頸後。
王寧合上書,目光落在窗外。濟生堂的燈還亮著,隱約能看見孫玉國的影子在窗上晃動,像是在跟人爭執。“錢多多是藥材行的老江湖,”他緩緩道,“但他心里有桿秤,知道什麼錢能賺,什麼錢賺了要燒手。”
張娜端來剛溫好的藥茶,青瓷碗里飄著槐角的清香。她將碗放在王寧手邊,圍裙上的蜜漬在燈光下泛著微光︰“我去給你縫個新藥囊吧,上次那個裝槐角的,邊角都磨破了。”她說話時,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明兒你去找錢多多,帶著這個去,他認得我家的針腳。”
王寧點頭,接過藥茶抿了一口。苦澀里裹著蜜的甘甜,像極了這行當的滋味——既要守得住苦寒的藥性,又得有護人安康的溫厚。
次日天剛放晴,王寧就揣著張娜縫的藥囊出門了。藥囊是用靛藍粗布做的,上面繡著株簡單的槐樹,針腳細密,那是張娜嫁過來那年親手繡的,裝了十年槐角,布面已泛出溫潤的光澤。
錢多多的藥材行在碼頭附近,門口堆著半人高的麻袋,空氣中彌漫著陳倉米與藥材混合的氣味。他正蹲在麻袋旁算賬,算盤打得 啪響,見王寧進來,眼皮都沒抬︰“王掌櫃稀客啊,今兒是來買當歸還是黃 ?”
王寧沒繞彎子,將藥囊放在他算賬的木板上︰“錢老板,明人不說暗話,孫玉國的槐角,是你供的貨吧?”
錢多多的算盤聲戛然而止,他抬起頭,三角眼在渾濁的鏡片後轉了轉。這人長得矮胖,下巴上堆著三圈肉,穿件油乎乎的緞子馬褂,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王掌櫃這話什麼意思?”他嘿嘿笑了兩聲,伸手去拿藥囊,指尖觸到布面時頓了頓,“這針腳……是張嫂子的手藝?”
“十年前你母親便血,是我用槐角丸給她治好的。”王寧聲音平穩,“當時你說,藥材行的規矩,是‘貨真’才能‘價實’。”
錢多多的臉僵了僵,抓起算盤又 里啪啦打了幾下,聲音卻虛浮得很︰“此一時彼一時嘛,孫老板給的價高……”
“高到能讓你忘了規矩?”王寧打斷他,從藥囊里倒出枚槐角,那果實飽滿,黃褐色的莢果在晨光里泛著光,“你看看這個——霜降後采的,蜜炙過的。再看看你給孫玉國的貨,青的,生的,甚至摻了苦楝子,那東西能入藥嗎?”
錢多多的胖臉漲成了豬肝色,突然往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王掌櫃,你別嚷嚷!那孫玉國不是東西,剛開始只要青槐角,後來嫌貴,竟讓我往里面摻別的果子,說‘反正都是圓的,磨成粉誰看得出來’!”他抓起桌上的茶壺猛灌一口,茶水順著嘴角流進脖子,“我這也是沒辦法,他放話了,不給他供貨,就讓我在碼頭混不下去……”
“李大叔吃了他的藥,拉得站都站不穩。”王寧盯著他的眼楮,“要是出了人命,你覺得孫玉國會保你?”
錢多多手里的茶壺“ 當”掉在地上,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他突然癱坐在麻袋上,肥肉抖個不停︰“我……我有賬冊!每次送什麼貨,摻了多少東西,都記著呢!”
王寧剛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劉二狗帶著兩個伙計闖了進來,手里還拎著根棍子,進門就喊︰“錢胖子!王寧是不是在你這?孫老板讓你把人交出去!”
錢多多嚇得往王寧身後躲,王寧卻往前站了一步,月白長衫在滿是藥味的屋里格外醒目。“我在這里。”他聲音不大,卻讓劉二狗的腳步頓住了。
“王寧,你敢壞孫老板的生意?”劉二狗舉著棍子逼近,唾沫星子噴在地上,“識相的就跟我們走一趟,不然別怪棍子不長眼!”
王寧沒動,只是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里面是百草堂的槐角丸和濟生堂的藥丸。“大家來看看,”他揚高聲音,引得路過的腳夫都圍了過來,“這是正經槐角丸,蜜炙的,治便血;那是摻了苦楝子的假貨,吃了要拉肚子!”
腳夫里有人喊︰“我爹就吃了濟生堂的藥,現在還躺床上呢!”“孫玉國不是人!”
劉二狗見狀,舉著棍子就朝王寧打來。王寧側身躲開,卻被身後的伙計絆了一跤,眼看就要摔倒,突然一道灰影閃過——林婉兒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還握著把采藥的小钁頭,钁頭尖對著劉二狗的喉嚨。
“光天化日之下,想打人不成?”林婉兒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她扎著綁腿的褲腳還沾著泥,顯然是剛從山上回來,“孫玉國讓你來的?告訴他,藥材行的賬冊,我們拿到了。”
劉二狗看著那閃著寒光的钁頭,腿一軟差點跪下,嘴里嘟囔著“你等著”,帶著伙計灰溜溜地跑了。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錢多多從麻袋後鑽出來,手里捧著個賬本,手還在抖︰“王掌櫃,這……這給你。”
王寧接過賬本,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上面密密麻麻記著“青槐角二十斤”“苦楝子五斤”的字樣,墨跡新鮮,顯然是剛記上去的。他抬頭看向林婉兒,她正用布擦著钁頭,陽光落在她腕上的槐子手串上,黑褐色的種子泛著沉靜的光。
“後天是老街廟會。”王寧將賬冊揣進懷里,“該讓鄉親們看清楚真相了。”
林婉兒點頭,將钁頭別回腰間︰“我去采些新鮮的槐角和苦楝子,到時候一比,就什麼都明白了。”
王雪不知何時也來了,站在門口,手里還攥著那個裝著劣質藥丸的紙包。見王寧出來,她跑上前,辮梢的藍布繩在風里飄︰“哥,我剛才看見鄭欽文往濟生堂後院搬東西,好像是些空藥瓶。”
王寧眉峰微挑,目光投向街對面。濟生堂的門緊閉著,像只蟄伏的野獸,在廟會前的平靜里,藏著不為人知的爪牙。
老街廟會的清晨,露水還凝在槐樹葉上,青石板路已被趕早的人踩得熱鬧起來。賣糖人的、耍雜耍的、挑著藥擔子的……吆喝聲混著油鍋里飄出的香氣,在晨霧里漫開。百草堂的門開得比往常早,王寧正將幾串槐角掛在門楣上——霜降後采收的果實飽滿沉實,黃褐色的莢果在風里輕輕搖晃,像一串串沉默的證物。
“哥,都準備好了。”王雪抱著個紅漆托盤出來,盤里擺著三樣東西︰左邊是百草堂蜜炙過的槐角,泛著油潤的光澤;中間是濟生堂的青槐角,青綠中帶著絨毛;右邊是幾枚圓滾滾的苦楝子,表皮皺巴巴的,與槐角有幾分相似卻更顯小巧。她今天特意換了件新做的藍布衫,辮梢的藍布繩系成了蝴蝶結,站在門楣下的槐角旁,倒像株剛抽條的小槐樹。
張娜從里屋端出兩口砂鍋,鍋里分別熬著兩種藥汁︰百草堂的藥汁清亮淺黃,飄著蜜香;濟生堂的藥汁渾濁發灰,帶著股刺鼻的澀味。她將砂鍋放在條案上,圍裙上繡的藥草圖案被蒸汽燻得微微發亮︰“昨兒熬了半宿,確保藥性都析出來了。”
街對面的濟生堂也早早開了門,孫玉國穿著件寶藍色的綢緞馬褂,正指揮鄭欽文往門口擺桌椅,桌上堆著成包的槐角丸,紅紙上印著“包治百病”四個大字。劉二狗則拎著個銅鑼,在人群里穿梭吆喝︰“濟生堂槐角丸,十文錢一包,不好不要錢嘍!”
林婉兒背著藥簍剛從城外回來,簍里裝著新鮮的地榆和槐葉。她將簍子放在百草堂門口,從里面取出個小木盒,打開來,是幾枚剛摘下的青槐角,上面還沾著晨露。“苦楝子的果實有毒性,”她輕聲對王雪說,“等會兒演示的時候小心些,別讓孩子踫著。”
辰時剛過,廟會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孫玉國站在桌前,唾沫橫飛地講著自家槐角丸的好處︰“各位鄉親看看!這可是剛從樹上摘的鮮槐角,帶著露水的靈氣,藥效比那些陳年老藥強十倍!”他抓起一把青槐角,往人群里揚了揚,“你們再看對面百草堂,賣的都是些干巴巴的老果子,貴不說,藥效早就跑沒了!”
人群里有人竊竊私語,幾個之前買過濟生堂藥丸的人面露猶豫。王寧見狀,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穿透了嘈雜︰“鄉親們,藥好不好,不是看新鮮,是看對癥。”
孫玉國立刻轉頭瞪向他︰“王寧,你少在這兒攪局!有本事拿出真憑實據,別光耍嘴皮子!”
“證據自然有。”王寧示意王雪將托盤端到條案上,“大家先看看這三樣東西——左邊是霜降後采收的槐角,右邊是苦楝子,中間是孫老板用的青槐角。”他拿起一枚成熟槐角,指尖劃過連珠狀的莢果,“槐角入藥,講究‘霜打果熟’,此時苦寒之性稍斂,再經蜜炙,才能涼血而不傷脾胃。”
他又拿起青槐角,輕輕一捏,青澀的汁液立刻滲了出來︰“這青槐角未成熟,苦寒過烈,就像沒長熟的柿子,吃了準拉肚子。”最後他舉起苦楝子,“這東西看著像槐角,實則有毒,孫老板的藥丸里,就摻了這個。”
人群里頓時一片嘩然。李大叔拄著拐杖擠到前面,扯開嗓子喊︰“沒錯!我吃了他的藥,拉得差點去了半條命!”
孫玉國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嚷嚷︰“胡說八道!你敢說我摻假?拿出證據來!”
“證據在這兒。”王寧從懷里掏出錢多多的賬冊,揚了揚,“錢老板的賬冊上寫得清清楚楚,某月某日送青槐角二十斤,苦楝子五斤,孫老板要不要念念?”
孫玉國的臉瞬間白了,指著王寧說不出話。這時錢多多從人群里擠出來,胖臉上滿是汗︰“是……是我供的貨,孫玉國逼著我摻苦楝子,說能壓成本……”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幾張票據,“這是他給我的收條,上面還有他的手印!”
鄭欽文見勢不妙,偷偷往濟生堂里縮,卻被林婉兒攔住。她手里拿著兩片葉子,一片是槐葉,羽狀復葉舒展勻稱;另一片是苦楝葉,邊緣帶著鋸齒。“大家看清楚,”她聲音清亮,“槐樹葉子是全緣的,苦楝葉帶鋸齒,連葉子都分不清楚,配出來的藥能治病嗎?”
劉二狗還想狡辯,被王雪端著的砂鍋燙得縮了手——她將兩碗藥汁遞到圍觀的老大夫面前︰“張老先生,您是咱們街的老中醫,您給看看這藥汁。”
張老先生捻著胡須,先聞了聞百草堂的藥汁,又嘗了嘗濟生堂的,眉頭皺成個疙瘩︰“前者蜜香回甘,是正經槐角炮制的;後者澀味刺喉,還帶著股子邪味,怕是真摻了不該有的東西。”
真相大白,人群炸開了鍋。有人將濟生堂的藥包扔在地上,有人指著孫玉國罵騙子,還有人涌到百草堂前,要買正經的槐角丸。孫玉國見大勢已去,腿一軟癱在地上,寶藍色的馬褂沾滿了泥污,倒像塊被踩髒的綢緞。
王寧沒再看他,轉身對圍觀的鄉親們說︰“中藥講究‘道地’,也講究‘炮制’。就像這槐角,采得不是時候、制得不得法,良藥也會變成毒藥。”他拿起一串成熟的槐角,舉過頭頂,“百草堂的規矩,就是讓每一味藥,都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病患。”
陽光穿過晨霧,照在王寧的月白長衫上,也照在門楣下的槐角串上,那一串串連珠狀的果實仿佛鍍上了層金邊,在喧鬧的廟會里,透著股沉靜的力量。王雪看著哥哥挺直的背影,突然覺得辮梢的蝴蝶結也跟著揚了起來——她知道,這場關于槐角的較量,終于是正義佔了上風。
廟會的喧囂散去時,夕陽正把老街的影子拉得很長。濟生堂的牌匾被摘了下來,孫玉國被巡捕帶走時,那件寶藍色綢緞馬褂上沾著泥污,金戒指在陽光下晃了最後一下,終究掩不住狼狽。劉二狗和鄭欽文早沒了蹤影,只留下滿地散落的劣質藥丸,被晚風吹得滾到牆角,像些無人問津的石子。
百草堂的燈卻亮得比往常早。張娜正在櫃台後盤點藥材,竹篩里的槐角丸泛著溫潤的光澤,她指尖劃過陶甕上的刻度,輕聲道︰“今兒賣了三百多包,庫房里的蜜炙槐角得再備些了。”
王寧坐在案前,正將錢多多交來的賬冊仔細收好。窗外的老槐樹下,林婉兒正教王雪辨認藥材——她手里舉著片槐葉,另一只手拿著支地榆,聲音被晚風送進來︰“你看這地榆的根,斷面是紫紅色的,配槐角止血最妙,就像人與人相幫,才能把事辦妥帖。”
王雪的聲音帶著雀躍︰“婉兒姐,那苦楝子真的有毒嗎?我今天摸了它的果實,不會有事吧?”
“傻丫頭。”林婉兒輕笑,“苦楝子的毒性在汁液里,你沒弄破它,怕什麼?以後認藥得記牢,不光看模樣,還得聞氣味、摸質地,就像你哥說的,藥如人,得知根知底。”
王寧放下賬冊,走到門口。暮色里,王雪的麻花辮隨著點頭的動作輕輕擺動,辮梢的藍布蝴蝶結沾了點槐花香——那是下午幫著曬槐角時蹭上的。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父親也是這樣站在槐樹下,教他辨認槐角的成熟度,說︰“這藥材啊,就像日子,得熬,得等,急不得。”
這時李大叔提著一籃新摘的棗子過來,腰桿比前幾日挺直了不少,臉上的皺紋里都帶著笑︰“王掌櫃,吃棗子!托你的福,我那痔瘡好利索了,昨兒跟老婆子上山拾柴,一點不費勁!”他說著往屋里瞅,“張嫂子的槐角丸是真管用,蜜香甜口,比吃糖還舒坦。”
張娜從里屋出來,擦著手笑道︰“李大叔您客氣啥,這都是該做的。”她將棗子倒進竹匾,“明兒我給您裝兩包新制的槐角丸,回去泡水喝,清清熱氣。”
正說著,錢多多喘著氣跑進來,手里捧著個錦盒,胖臉上的汗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滴︰“王掌櫃,這……這是我家傳的炮制圖譜,里面有槐角蜜炙的古法,您收下!”他將錦盒往案上一放,打開來,泛黃的宣紙上畫著繁復的步驟,墨跡里還留著陳年的藥香,“我想通了,做藥材生意,還是得學您這樣,守住良心比啥都強。”
王寧拿起圖譜,指尖撫過上面“蜜炙三法”的字樣,抬頭道︰“錢老板要是信得過,以後就給百草堂供藥材吧,只收正品,價錢好說。”
錢多多眼圈一紅,連連點頭︰“信得過!信得過!”
夜色漸深,老街的燈籠次第亮起。王雪幫著關店門時,發現門檻縫里卡著枚槐角,是白天廟會時掉落的,黃褐色的莢果在燈籠下泛著光。她彎腰撿起來,突然想起林婉兒說的話,便跑到藥架前,將槐角放進標著“槐實”的抽屜里——那里整齊碼著霜降後采收的槐角,每一枚都像串小小的佛珠,藏著時光與匠心。
林婉兒要回後山了,王寧提著盞燈籠送她到巷口。老槐樹下,她解下腕上的槐子手串,遞給王雪︰“這串槐子陪了我十年,現在傳給你。辨藥先辨心,以後百草堂的擔子,也該有你一份了。”
王雪捧著手串,黑褐色的種子在掌心溫熱,突然覺得肩上沉甸甸的。她抬頭看向哥哥,王寧正望著街對面空蕩蕩的濟生堂,月光落在他臉上,平靜里帶著釋然。
“哥,以後咱們就只賣好藥。”王雪輕聲說。
王寧點頭,目光轉向院里的藥圃,那里新栽了幾株槐樹苗,是用今年的槐角種的。“等它們長起來,”他說,“老街的槐香,就能一直飄下去了。”
燈籠的光暈里,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這話。百草堂的窗紙上,映著王寧夫妻和王雪忙碌的身影,藥碾轉動的“沙沙”聲混著槐角的清香,在秋夜里漫開,成了老街最安穩的背景音。而那枚被王雪放進抽屜的槐角,正靜靜躺在同伴中間,等待著在某個需要它的時刻,用自己的苦寒與溫潤,續寫關于醫者仁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