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大名府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水汽里,護城河的水漫過青石板堤岸,將碼頭邊的垂柳枝條浸得發綠。
數艘登州水軍的戰船剛在東碼頭泊穩,徐晴兒提著裙擺跳下踏板時,裙角還沾著黃海的咸腥氣。
“晴兒!”徐氏站在接官亭下,素色褙子的袖口已被指甲掐出幾道白痕。
她望著幾個月未見的女兒——鬢邊少了珠翠,腰間懸著柄不起眼的短刀,分明是副江湖兒女的模樣,心頭那股又氣又疼的火氣頓時竄了上來。
徐晴兒剛要屈膝行禮,見母親眉峰豎得老高,慌忙往身後一閃。
華蘭恰好上前一步,水綠色的裙裾掃過青石板,笑著將小姑子往自己身後藏︰“母親仔細看看,晴兒妹妹瘦了多少。”
她伸手拂去晴兒肩頭的風塵,“登州到大名府這一路,光是海上就顛簸了半月,妹妹夜里總說夢話喊冷呢。”
徐氏的手在袖中攥得更緊,卻被兒媳這番話堵得喉頭發澀。
她別過臉看向護城河,水面上漂著幾瓣早落的桃花︰“瘦了正好,省得再野得沒邊。”
話雖硬,聲音卻顫了顫,“跟我回府,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母親!”晴兒從華蘭身後探出半張臉,鼻尖還泛著船行的潮紅,“女兒知錯了,可女兒這趟出去,不是胡鬧——”
“不是胡鬧是什麼?”徐氏猛地轉身,鬢邊的銀流甦撞在耳垂上,“放著汴京的好日子不過,偏要跟著那些丘八浪蕩!我告訴你徐晴兒,這事沒完!”
華蘭趕緊將晴兒往身後拉得更緊些,柔聲勸道︰“母親消消氣,晴兒妹妹在外頭定然受了不少委屈。先讓她回府里歇著吧!”
徐氏的目光落在女兒消瘦的臉上,眼圈倏地紅了。
她別過臉咳了兩聲,聲音卻軟了些︰“河北地面上的世家不少,明日讓你嫂子揀幾家適齡的公子,挑個文武雙全的——”
“我不嫁!”晴兒突然從華蘭身後站出來,梗著脖子說道,“母親,女兒已有意中人。”
“可是齊王那邊怕是,會讓你二哥哥為難……”徐氏苦著臉說道。
“女兒喜歡的是府里的親兵隊長韓世忠,而不是齊王……”徐晴兒搖了搖頭
接官亭的風突然停了,柳梢垂在水面一動不動。
徐氏先是愣住,隨即氣得渾身發抖︰“你說什麼?韓世忠?那個整天板著臉的武夫?我們徐家是汴京有名的書香門第,你要嫁個連字都認不全的丘八?”
“他認字!”晴兒梗著脖子往前半步,裙角掃過華蘭的手,“他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背《孫子兵法》!”
“那又如何?”徐氏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亭檐下的麻雀,“他之前不過是給李家看馬的家奴!你嫁過去,是想讓汴京的親戚笑掉大牙嗎?”
“女兒不在乎!”晴兒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在登州出海後船上遇到了風浪,是他把干糧省給我吃;遇到海盜時,是他用身子擋在我前頭。這些,那些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做得到嗎?”
正說著,徐子建從回廊那頭走來,紫色官袍上還沾著衙門的墨香。
他听見妹妹的話,停下腳步問︰“你先前不是總念叨齊王嗎?”
晴兒的指尖絞著裙帶,半晌才低聲道︰“二哥見過高家小姐的做派。我若嫁去齊王府,不是爭正妃的料,做側妃又何苦?”
她抬眼望向護城河,水波里映著自己倔強的影子,“韓世忠雖出身寒微,可他眼里只有我一個。再者說,曹家勢大,我們徐家何必趟那渾水?”
徐子建默然片刻,指尖叩了叩腰間的玉佩︰“想好了?”
“想好了。”晴兒的聲音輕了些,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謝二哥肯听我說這些。”
華蘭剛要松口氣,卻見徐子建轉身往親兵營房走去。
韓世忠正在擦拭長槍,見上司進來趕緊起身行禮。
徐子建盯著他手背上的刀疤︰“想娶我妹妹?”
韓世忠的耳根瞬間漲紅,單膝跪地︰“屬下……”
“起來。”徐子建打斷他,“三日後黃河邊有巡防營比武,你若能進前五,我便保你做黃河巡防營指揮使。”
他頓了頓,手按在韓世忠肩頭,力道重得讓對方踉蹌了一下,“記住,你欠的不是我的情分。若敢負她,這黃河的冰窟窿,正好埋人。”
韓世忠猛地抬頭,眼中星火閃爍︰“末將定奪魁首!”
三日後的黃河灘涂,風卷著黃沙撲在觀禮台的帷幔上。
徐子建坐在主位,看著校場上躍動的人影。
關勝的青龍偃月刀劃出道冷光,呼延灼的雙鞭在陽光下泛著紫黑,董平的雙槍舞得密不透風。
這些名字,在此刻的河北地面上還無人知曉。
“報——”傳令兵的聲音被風吹得發飄,“韓世忠勝!”
觀禮台另一側,梁世杰捻著胡須的手頓了頓。
他身旁的梁舍嗤笑一聲,錦袍的袖口掃過案幾上的茶杯︰“父親您看,那韓世忠原是李家的家奴,關勝不過是浦東巡檢,李成更是廂軍里的都頭——”
“住口。”梁世杰皺眉看向校場,韓世忠正將董平的槍桿壓在地上,黃沙里映著兩個角力的身影,“你以為徐子建是在選將?他是在給自己築牆。”
正說著,徐子建已起身離座。
他走到校場中央,將五面指揮使令牌分遞出去。
輪到韓世忠時,他特意多停留片刻︰“黃河巡防營的兵,可不好帶。”
韓世忠接過令牌,鐵鑄的牌子在掌心沉甸甸的︰“末將明白。”
此時燕青正站在人群後,青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徐子建忽然朝他招手︰“你箭術不錯,來我身邊當親兵隊長吧。”
見燕青愣住,又補充道,“盧俊義的案子,我會用宣撫副使的軍令壓下去,讓他來巡防營做個提舉官。”
燕青的手猛地攥緊,隨即躬身行禮,聲音里帶著壓抑的哽咽︰“謝大人。”
暮色降臨時,黃河灘涂的鼓聲漸漸歇了。
梁舍看著徐子建帶著新選的將官離去,依舊滿不在乎︰“父親多慮了,不過幾個草莽武夫罷了。咱們府里的聞達、索超,哪個不是身經百戰?”
梁世杰望著遠處巡防營的旗幟在風中起伏,忽然嘆了口氣。
這徐子建手里有了兵馬,這河北的水怕是要被他攪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