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印字林的邊緣漫過來時,木質的溫厚漸漸淡了,漫進些清凌凌的涼——是石屑混著墨汁的味,像硯台剛被清水潤過,在空氣里凝出細瘦的筆鋒。吳仙踩著最後一片枯葉走出林子,腳下突然硌得發實,低頭看時,枯黃的葉底竟是層淺灰的石面,石縫里嵌著些細碎的墨渣,被風一吹,揚起淡淡的青黑。
解字坪比印字林開闊得多,像被誰用巨斧削平了半座山,遍地都是半埋在土里的石碑、石碣,有的 upright如筍,有的側臥似舟,石面無一例外都刻著字。這些字與印字林的木字截然不同,木字帶著木紋的蜿蜒,石字卻透著刀鑿的剛硬,筆畫邊緣的石屑簌簌往下掉,像筆尖抖落的余墨。最粗的那塊臥碑足有三人高,碑頂生著叢野菊,花瓣上沾著墨色的粉,風過時,花瓣落在碑面的“明”字上,竟順著筆畫的凹槽滾成條墨色的細流。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空中竄,草葉卷著片石屑晃了晃,映出層清灰的光無數竹簡在石坪邊緣堆著,簡上的字被風雨浸得發暗,卻仍能看清是從木字上抄來的——“生”字的撇畫帶著木茬的彎,“長”字的豎畫留著蟲蛀的缺。老夫子正蹲在簡旁,左手按著塊剛磨好的石片,右手握著支石筆,筆鋒蘸著山澗的活水,在石上寫字時,石屑混著水往下淌,像字在流淚。
“他原是山下書院的先生。”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鳴,鏈環撞在塊矮碣上,發出玉石相擊的脆響,“見老木匠刻的木字會隨樹長,就常來抄字,說‘字會生,就得有人解,不然長瘋了,就認不得本來的模樣’。”他俯身撫過臥碑上的“解”字,指腹觸到筆畫深處的細痕,“你看這石縫里的墨,是松煙調的山膠,三百年了還帶著潤,他說‘石性硬,得用軟墨養,不然字會被硌疼’。”
吳仙的念歸幡輕輕晃了晃,幡面上解字坪的星紋亮得更清,像浸在水里的墨錠。他走近那堆竹簡,見最上面的簡上抄著印字林的“家”字,旁邊用小字注著“家者,屋下有豕,木刻之豕帶橡果香,故添‘果’旁,記老木匠護孩童事。”簡尾還刻著個小小的木楔印,正是吳仙在林里撿到的那枚“長”字木楔的模樣。
“他解字總帶著木的影子。”吳仙指尖劃過簡上的注腳,簡面的木紋與木字的刻痕竟隱隱相合,“印字林的‘友’字被紫藤纏著,他就注‘友如藤蔓,繞而不縛,方得久長’;‘暖’字的木牌被棉襖裹過,他就解‘暖非獨火,心之溫,可抵霜雪’。”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纏上塊斜插在土里的方碑,碑上刻著個被劃了無數道線的“道”字,筆畫間填著些青綠的苔,像字長出了毛。草葉映出的光影里,老夫子正對著木字發愁印字林的“道”字刻在棵扭著長的老柏上,字隨樹勢彎得不成形,他就圍著樹轉了三天,最後在石上刻下“道無定形,如木之曲直,順其性者,雖彎亦是直。”刻完突然笑起來,笑出的淚滴在石字上,暈開片墨花。
鎮山鏈突然騰空而起,鏈尖往石坪中心指去。那里立著塊無字巨碑,碑身光滑如鏡,卻能照出周圍所有石字的影子——木字的暖黃、石字的清灰、苔痕的青綠,都在碑上融成團流動的光。鏈尖觸到碑面時,光團里突然浮出些模糊的字跡,是老夫子的批注“字有骨,在木為柔骨,在石為剛骨,解者,識其骨而忘其形也。”
“他晚年目力不濟,就用手摸字。”墨淵望著那巨碑,聲音里帶著些沉,“木字的紋、石字的痕,摸得多了,指尖竟能辨出字的肥瘦。有次摸‘生’字,摸到老木匠補的漆,就說‘這字帶著人的溫,解時得把心也焐熱了’。”
吳仙的念歸幡突然無風自動,幡面的星紋化作支石筆,筆尖蘸著光,在巨碑上輕輕一點。剎那間,所有石碑上的字都活了過來“生”字的木影從石縫里鑽出來,纏著“解”字的石痕往上長;“友”字的藤蔓順著石坪漫開,把散落的竹簡串成串;最老的那塊臥碑上,“明”字的筆畫突然淌出墨來,墨里浮著老夫子的影子——他正坐在篝火旁,就著光抄最後一片木字,抄到“明”字時,突然劇烈地咳嗽,咳得手帕上染了血,卻仍蘸著血把“明”字的最後一筆補全,說“字要明,心先得亮,哪怕只剩一口氣,也得把光傳下去”。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巨碑的底座鑽,根須帶出些碎裂的石片,片上沾著些暗紅的粉末,與印字林“生”字的漆色一般無二。“草說這碑下埋著東西。”她扒開碑底的碎石,露出個陶甕,甕口塞著片柏葉,葉上還留著齒痕,像是被人咬過。
吳仙掀開柏葉,甕里裝著半甕墨錠,每錠墨上都刻著個“解”字,墨香里混著淡淡的藥味。“是他用自己的藥渣調的墨。”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陶甕轉了圈,鏈光映出墨錠里的紋路,“我師父說,他晚年咳得厲害,就把熬藥的渣曬干,摻進松煙里制墨,說‘藥能養身,也能養字,字明了,病就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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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歸幡上的星紋突然大亮,清灰的光漫過整個解字坪,那些石字被光掃過,竟透出層溫潤的玉色。吳仙望著巨碑上流動的光影,忽然明白老夫子說的“明”是什麼——不是字被讀懂的那一刻,而是解的過程里,人與字的骨血相認。木字帶著老木匠的汗,石字裹著老夫子的淚,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字真正的魂。
“往深處去,是悟字崖。”墨淵望著石坪盡頭的山壁,那里的岩石透著層淡淡的紫,像被墨染過,“我師父說,老夫子臨終前把最後一批解字的石片搬到了崖上,說‘解是橋,悟是岸,字得過了橋,才算真正到了家’。”
阿芷的兩生草順著山壁往上攀,草葉掃過的岩石上,漸漸顯露出些模糊的刻痕,像是無數個“悟”字在石里藏著。風從崖頂吹下來,卷著石坪的墨香往高處去,像是老夫子的石筆,在為他們引路。
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面上悟字崖的星紋正隱隱發亮,那光芒帶著種通透的紫,像雨後初晴的天色。他知道,那里的字定是帶著老夫子最後的通透,每一道筆畫都藏著破霧見日的明,等有人攀上崖時,就一字字地醒過來,把光灑進心里去。
解字坪的風還在石字間繞,那些沒解完的注腳隨著風往崖上飄,石縫里的墨汁順著地勢往低處流,在地上畫出條蜿蜒的線,像支無形的筆,正寫著未完的篇章。巨碑上的光影還在動,映得所有字都微微發亮,像是在催“明些,再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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