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著棉田的白暖往正東去,越近河谷下游,空氣里的甜腥就淡了,漫進些微苦的澀——是靛藍草被搗出的汁味,混著草木灰的堿香,在風里漾成層青灰的霧。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面上印字布的星紋正泛著靛藍的光,比繡字帕的暖白更深沉,指尖觸到,能覺出布紋的粗糲,像指腹碾過剛從染缸里撈起的坯布。
河谷在此處拓成片淺灘,灘上支著數十根晾布的木桿,桿間繃著的布被風扯得獵獵響,布上印著的字在水光里晃——“生”“長”“延”,墨跡邊緣洇著水痕,像剛從河水里撈出來的濕,字縫里還纏著細沙,是河灘上最細的那種,能順著布紋滑進指縫。阿芷的兩生草往木桿湊,根須纏著塊掉落的布頭,布上沾著個暈開的“活”字,草葉突然映出層靛青的光無數染缸、木耙、石臼在灘後的土屋里堆著,缸沿結著層硬殼的染料,臼底沉著搗碎的甦木,碎末里混著淺褐的縴維——是老染匠的指皮,被木耙磨掉了層,混著染汁凝成了痂。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沉,鏈環蹭過晾布的木桿,發出濕木般的悶響。“老染匠原是河上的擺渡人。”他指尖捻起片飄落在布上的靛藍花瓣,花瓣邊緣還留著碾壓的痕跡,“三百年前洪水沖了渡口,他抱著半船染材漂到這淺灘,見著繡字帕飄來的廢帕角,就定了腳,說‘絲能裹住暖,布能鋪開遠,把字印在布上,才算真的漫過人間’。”
三人順著灘涂往里走,灘上嵌著些碎瓷片,瓷片上還沾著靛藍的染料,邊緣纏著半截麻線。吳仙俯身拾起塊布頭,布上印著“延”字的一角,正是繡字帕那“續”字針腳的拓影,只是絲的柔被布的韌浸過,筆畫邊緣多了層水紋般的暈,像字在布上生了蜿蜒的根。
“他印字時總往染缸里摻東西。”吳仙指尖撫過布頭的“生”字,墨跡里嵌著些青綠的碎末,是搗碎的艾草,“摻過河泥,說‘帶點土的沉,字能扎住根’;摻過松煙,說‘沾點火的勁,墨不褪色’;有次印‘家’字給逃難的流民,他把自己擺渡時磨穿的草鞋燒了灰,混著染汁調墨,說‘摻點走南闖北的灰,字能替路引個方向’。”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土屋竄,草葉拂過口歪斜的染缸,缸里還沉著半塊坯布,布上“活”字剛印了一半,墨痕歪歪扭扭。她伸手扶直缸沿,草葉騰起層靛青的光老染匠正蹲在缸邊,左手按著布角,右手握著木耙——他的左手手背有道深疤,是當年洪水時為撈落水的染材,被礁石劃破的,疤上結著厚繭,此刻正有血珠順著耙齒滴進“活”字的筆畫里,他卻盯著墨痕喃喃道“濃些,再濃些,這字得經住水泡。”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沉,鏈尖往土屋最里的石架一點,架上摞著疊發硬的舊布,最上面那塊布印著“渡”字,最後一筆拖得極長,像條船纜在牽什麼。鏈尖觸到布時,屋里突然飄出股舊味,味里裹著片模糊的墨影老染匠正就著月光調染汁,鬢角的汗順著下頜滴進缸里,肩上搭著塊浸了河水的麻布,布角滲著泥——是他為了趕在汛期前印完“渡”字布,給下游待渡的村民,守了九個通宵,眼窩陷得像坑,卻用指尖抹著墨痕笑,說“墨要勻,布要韌,字才載得住人”。
“他後來用自己的血調了墨,補在‘渡’字的缺口。”吳仙拉開石架,指尖觸到那塊布,布面涼得像河水,“渡”字的捺畫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墨色不同的暗紅,像凝住的血,“我師父說,他的眼楮被染汁燻得發花,就把布貼在耳邊听風聲,說‘風過布響能辨濃淡,就像摸著字的骨’。有次山洪沖了晾布的木桿,他光著腳在洪水里撈布,腳心被碎石劃得全是口子,卻把濕布鋪在沙灘上曬,說‘布濕了沒事,字骨不能軟’。”
念歸幡突然漾起靛藍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水,順著布的紋路漫過整個淺灘。被水光掃過的印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印字的場景有的字印偏了,他就往旁邊印片蘆葦,說“偏了沒事,草陪著就好”;有塊印“鄰”字的布被霉斑蛀了洞,他就把自己種的藍草搗成泥,混著墨汁補洞,說“摻點田埂上的青,能托住鄰里情”;他的手指被染汁蝕得發僵,就用牙咬著布角固定,說“手麻了沒事,腳踩著河灘,字就印不歪”。
幻象里的老染匠總在土屋角堆著些廢布——都是他覺得“墨氣不夠沉”的。有塊印“哺”字的布,他沒舍得丟,說“這布裹過七個棄嬰的身,字邊沾著奶漬,留著給新布當樣子”。有年冬寒凍住了染缸,他怕凍壞了要送人的“暖”字布,就把自己的被褥拆了,裹住染缸,自己裹著草席守在土屋,說“缸是墨的窩,凍不得”。
他印到第四十二個年頭時,已經握不穩木耙,就用手指蘸著墨慢慢點,說“指軟了是摸,點慢了是記,字得記著才活”。有個聾耳的老翁來尋亡妻的印布,老翁說妻子的頭巾上印著“伴”字,老染匠就把自己印了四十年的“伴”字布給了他,說“摸這墨痕,比當年的布更沉,你們的日子,都浸在墨里呢”。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他印的布,有九千八百七十二塊。”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塊“渡”字布轉了圈,鏈光落在墨痕上,布里突然滲出點渾濁的液珠,滴在石架的草墊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染匠臨終前就坐在染缸旁,懷里抱著那塊‘活’字布,布里裹著繡字帕老繡娘送的廢帕角,他卻說‘字在布里,帕在字里,我就不算枯’。”
幻象里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染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染缸上,像靠著當年的渡船舷,右手的木耙掉在腳邊,左手還攥著團剛調的墨,嘴里氣若游絲,卻還在念“墨要沉,像筋骨;字要活,像流水……”水從土屋門縫漫進來,浸得所有印字都脹起來,像無數塊布在河里輕輕漂。
晨霧漫過淺灘時,墨香混著水腥的沉郁更濃了。阿芷蹲在那堆廢布旁,把半截木耙插進布堆里,上面蓋了塊從“生”字布上剪下的殘角“草說這些印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鋪在地上……不鋪也沒關系,河水會帶著布頭流,落在田埂上,長出能扎根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面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靛藍的光,帶著布紋的粗糲與染料的沉郁,星紋里淌著木耙攪缸的咕嘟聲、布槌捶打的砰砰聲、水漫淺灘的嘩嘩聲,還有無數聲被河水裹住的“往深里印”。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晾曬,印在布里的魂,帶血的墨汁,融泥的布,都是它們的骨血。
“往正北走,是刻字石。”墨淵望著淺灘外升高的日頭,陽光落在布上,把靛藍的字染成了紫,像無數個字在布里醒著,“我師父說那里有片山岩,三百年前有個老石匠,常來印字布拾廢布,把布上的字刻在石頭上,說‘布會爛,石能存,字總得鑿進山里,才算真的定’。”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正北,草尖的墨痕被風吹起,在空中拼出個模糊的“刻”字,字影被風托著往正北去,像無數塊剛鑿好的石片在晨光里立。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面上刻字石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石屑的冷硬,像浸了晨霜的青灰。他知道,那個老石匠定是把所有的執拗都砸進了鑿子,每一道石紋都嵌著不肯磨滅的硬,等有人觸摸時,就一字字地凸出來。
印字布的水還在淺灘里流,載著那些沒印完的字的影子往正北淌,像是老染匠的木耙,在為他們拓邊。布上的印字還在微微沉,墨痕浸出的郁重,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喜歡破蒼穹問天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破蒼穹問天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