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來得悄無聲息。
起初只是幾滴微涼的雨絲,落在凡城的青瓦上,暈開淺淺的濕痕。吳仙坐在老槐樹的屋檐下,看著阿芷收攤時匆忙的身影,藥簍里剩下的幾株草藥沾了雨氣,反倒更顯鮮活。
“先生不避雨嗎?”阿芷踮腳將最後一塊門板上好,見他仍坐在石階上,忍不住回頭喊了一聲。
吳仙抬手,一片被風吹落的槐葉恰好落在掌心。葉面上滾動的雨珠映著遠處窗欞透出的燈火,竟在那小小的水珠里,藏著整座凡城的縮影——張木匠新屋的木梁、溪邊修士們晾曬的法衣、田埂上孩童遺落的麥餅碎屑,甚至還有道魔淵舊址上新生的禾苗,都在雨珠里輕輕晃動。
“雨里有天地,何必避?”他笑了笑,將槐葉放回樹根處。那葉片落地的瞬間,周圍幾株被雨水打得低垂的雜草,竟緩緩挺直了腰桿,仿佛借了一絲生機。
阿芷似懂非懂地撓撓頭,提著油燈跑回了藥鋪。檐下只剩下吳仙,還有漸密的雨聲。
雨幕中,有細微的靈力波動在流轉。不是爭斗,而是一種……試探。吳仙抬眼望去,只見三道身影從青山方向掠來,落在凡城入口處,身上的黑袍邊緣還沾著山間的泥點,氣息中帶著幾分道魔淵舊域的陰翳,卻又比當年純粹了許多。
是曾經盤踞在道魔淵的幾個散修。放在從前,他們見了吳仙定會拔劍相向,此刻卻只是遠遠站著,神色猶豫。
“進來避雨吧。”吳仙揚聲道,聲音裹著雨絲,輕輕落在他們耳邊。
三人對視一眼,終究還是邁步走進了雨幕,在離吳仙三丈外的屋檐下站定,袍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為首的黑袍人喉結動了動,沉聲道“吳……吳前輩,我等並非有意驚擾,只是……”
“只是見這凡城靈氣流轉有異,想來看看?”吳仙替他說完。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苦笑“前輩慧眼。道魔淵戾氣消散後,我等修為停滯不前,听聞凡城天地法則與往日不同,便想來看個究竟。卻不想……”他頓了頓,望著雨中安寧的凡城,“卻不想這里的法則,竟比道魔淵的‘殺’與‘生’,更讓人難懂。”
吳仙望向雨打芭蕉的庭院。芭蕉葉大如傘蓋,雨水落在葉上,聚成水珠滾落,砸在地面的水窪里,激起一圈圈漣漪。那漣漪擴散開,竟與遠處田埂上禾苗的生長頻率隱隱相合。
“難懂嗎?”他指著那株芭蕉,“雨水落下,葉承之,水落之,窪受之,苗飲之。沒有誰要征服誰,也沒有誰要排斥誰,只是各自循著本性生活,便成了這雨景。你們從前執著于‘魔’的銳利,正如曾有人執著于‘道’的清貴,卻忘了,銳利與清貴,本就是天地的兩面。”
黑袍人怔住了。他下意識摸了摸心口,那里曾因修煉魔功而時刻灼燒的戾氣,此刻竟在雨聲中漸漸平和,仿佛與這雨絲、這燈火、這人間煙火,有了一絲微妙的聯系。
“可……我等雙手沾滿血腥,真能融入這般天地?”另一人低聲問,聲音里藏著難以言說的惶恐。
吳仙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接住一串從屋檐滴落的雨珠。水珠在他掌心打轉,映出三人此刻的模樣——黑袍雖舊,眼神卻已沒了往日的凶戾,反倒像迷路的孩童。他輕輕一揚手,雨珠飛向庭院角落的一株枯梅。
枯梅本是凡城老人前年移栽的,一直未曾開花。此刻被雨珠沾濕,枝頭竟緩緩抽出一絲極淡的綠芽,綠芽上還沾著一點若有若無的魔氣,卻與梅枝的生機纏在一起,半點不顯得突兀。
“天地從不論過往,只問當下。”吳仙的聲音很輕,“你們看這梅,枯了兩年,雨來了,便肯抽芽。你們的心,難道不如一株草木?”
三人望著那株枯梅,久久不語。雨還在下,落在他們的黑袍上,漸漸浸透了布料,卻沒有帶來絲毫寒意。反倒是心口那點因頓悟而生的暖意,順著血脈蔓延開,將過往的執念一點點融化。
天快亮時,雨停了。
黑袍人朝著吳仙深深一揖,轉身走進了初亮的晨光里。他們沒有再回深山,而是走向了田埂——張木匠新屋旁的一元木需要修剪,他們想搭把手;溪邊的修士們要引水灌田,他們想幫幫忙。黑袍在晨光中漸漸褪去暗沉,竟有了幾分柔和的光澤。
吳仙站起身,望著他們的背影,又望向東方天際。雨後的朝陽正從青山後升起,金色的光線穿過雲層,落在凡城的每一寸土地上。屋檐的水珠還在滴落,落在水窪里,映出朝陽的輪廓,也映出他自己的身影——那身影與晨光、與雨霧、與炊煙、與田埂上的新綠,漸漸融為一體,分不清哪是他,哪是天地。
阿芷推開藥鋪的門,見他站在晨光里,忍不住笑道“先生今早看起來,像這雨後的青山一樣呢。”
吳仙低頭看她,小姑娘手里捧著一碗剛熬好的藥粥,熱氣騰騰的,混著草藥的清香。他接過粥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忽然想起無妄源中那片“無”——原來“無”從不是空無一物,而是萬物相融時,那份恰到好處的圓滿。
他舀起一勺粥,慢慢咽下。粥里有米香,有藥味,有阿芷的心意,有灶火的溫度,還有昨夜雨水滲入泥土的清潤。這一口尋常的粥,竟比他曾吃過的任何天材地寶,都更能讓他感受到“道”的真實。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是昨日在田埂上發問的孩子,正追著一只蝴蝶跑過石板路。蝴蝶飛過新抽芽的枯梅,飛過張木匠新屋的木梁,飛過正在引水的黑袍人與修士們,最終落在吳仙肩頭。
他沒有動,只是靜靜看著蝴蝶翅膀上的紋路,那紋路里仿佛藏著整個天地的法則——生滅、陰陽、因果、有無……都在這小小的生靈振翅的瞬間,溫柔地呼吸著。
原來,所謂萬法歸宗,從不是終點,而是。
是從無妄源走回人間的每一步,是在尋常日子里,與萬物一同生長的每一個瞬間。
吳仙笑了,眼角眉梢都染著晨光的暖意。他抬手,讓蝴蝶從肩頭飛起,看著它融入漫天朝霞里,心中再無一絲波瀾,只有與這天地同在的,永恆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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