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室里的腳步聲
我坐在診室長椅上第三次看表時,玻璃門被推開,帶著消毒水味的風卷進來片梧桐葉。王醫生摘下听診器掛在白大褂口袋里,手指在病歷本上敲了敲︰“林先生?”
我趕緊站起來,右腳落地時下意識蜷了蜷腳趾。上個月那次兩萬步的後遺癥還沒徹底消散,此刻腳底板像壓著塊浸了水的海綿,又脹又鈍。
“坐。”王醫生拉開對面的轉椅,金屬滾輪在地板上劃出輕響,“說說看,哪里不舒服?”
我把褲腳卷到膝蓋,露出腳踝處那道淺褐色的勒痕——那是上個月暴走時運動鞋磨出來的。“是腳底板,”我用指尖戳了戳前腳掌,“走路多了就像要裂開,鑽心地疼,但睡一覺又沒事了。”
王醫生的目光落在我鞋面上,那雙穿了三年的跑鞋鞋頭已經磨出弧度。“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是什麼時候?”
“大概一個月前,”我回憶著,“那天陪客戶逛園區,走了差不多兩萬步。一開始只是有點酸,到下午三點多,突然覺得腳底板像被撕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具體是哪個位置?”他遞來支筆,“在這張足形圖上標一下。”
我接過筆,筆尖在跖骨頭下方畫了個圈。“就是這里,前腳掌靠近腳趾根的地方。”
王醫生點點頭,起身從藥櫃里取出個銀光閃閃的器械,前端帶著圓頭探針。“放松,我檢查一下。”他的手指輕輕按住我的腳踝,探針在前腳掌游走,當踫到第三跖骨附近時,我猛地抽了下腳。
“就是這兒!”
“壓痛明顯,”他在病歷本上寫著什麼,筆尖沙沙作響,“有沒有紅腫?或者摸到硬塊?”
我搖頭︰“外觀沒任何變化,不紅不腫,按壓也只有點酸。但疼起來的時候,感覺骨頭縫里都在冒寒氣。”
王醫生拉開抽屜,取出副一次性手套。“脫鞋,我看看。”
我解開鞋帶時,聞到股淡淡的汗味。這雙鞋上周剛洗過,但梅雨季節的潮濕總讓鞋墊帶著股霉味。王醫生戴上手套的手指輕輕按壓我的前腳掌,指腹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那股熟悉的鈍痛又冒了上來。
“足弓還可以,”他捏了捏我的足弓,“不是扁平足。跟腱彈性也正常……你平時穿這雙鞋多久了?”
“三年?”我有點不確定,“反正買的時候是新款,現在鞋邊都開膠了。”
王醫生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像水波漾開︰“鞋子的壽命一般是八百到一千公里,按你這運動量,早該換了。”他轉身從書架上抽出本圖譜,翻到“跖痛癥”那一頁,“你看,這里的脂肪墊隨著年齡增長會變薄,長期磨損或突然過量運動,就會導致跖骨頭受壓,出現撕裂感。”
我盯著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經和血管,突然想起上個月疼得最厲害時,連穿拖鞋都覺得像踩在刀尖上。“但為什麼睡一覺就好了?”
“因為休息時壓力解除,局部炎癥消退了。”他合上圖譜,“就像彈簧,偶爾拉過頭,松開還能恢復,但長期這樣,總有一天會彈不回去。”
診室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我突然想起大學時每天晨跑十公里,那時的腳好像從不知疲倦。“那我需要吃藥嗎?”
“先不用,”王醫生打開電腦,“我給你開個檢查單,做個足底超聲,看看脂肪墊的情況。另外,”他頓了頓,“換雙鞋吧,選前掌有緩沖的款式,最好再墊個 膠足弓墊。”
我接過檢查單,紙張邊緣有點卷角。“那以後是不是不能多走路了?”
“不是不能走,是要學會科學地走。”他從抽屜里拿出個橙色的彈力球,“每天用前腳掌踩這個球,來回滾動五分鐘,鍛煉足底肌肉。另外,走一萬步就停下來歇歇,別硬撐。”
彈力球在我手心里沉甸甸的,橡膠表面的紋路硌著掌心。“我這情況嚴重嗎?會不會變成慢性病?”
王醫生摘下眼鏡擦了擦︰“現在來看只是功能性損傷,及時干預不會有後遺癥。但如果你繼續這樣透支,可能會發展成跖腱膜炎,到時候就不是睡一覺能解決的了。”
我想起上周在地鐵里,看到個穿高跟鞋的姑娘一瘸一拐地扶著扶手,當時還覺得是她鞋子不合適,現在突然有點理解那種鑽心的疼。
“檢查結果出來可以直接來找我,”王醫生在病歷本上蓋了個藍色的章,“這幾天盡量少走路,穿寬松的鞋。”
我穿鞋時,發現腳底板的鈍痛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就像每次發作後那樣,只要停下腳步,疼痛就會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些微的麻木感。
“謝謝王醫生。”我把彈力球塞進褲兜,那點重量讓步伐都穩了些。
走到診室門口時,王醫生突然叫住我︰“對了,”他指了指我的鞋,“下次來記得穿雙新鞋。”
我低頭看了看那雙舊跑鞋,鞋跟處的磨損像道月牙。推開門時,走廊里飄來消毒水和花香混合的味道——護士站的向日葵開得正好,金黃的花瓣抵著玻璃窗,把陽光折成細碎的光斑。
超聲室在走廊盡頭,我踩著冰涼的瓷磚走過去,每一步都刻意放輕。腳底板的皮膚好像突然變得敏感,能清晰地感覺到地面的紋路。
做超聲時,耦合劑涼得我打了個哆嗦。探頭在跖骨下方滑動,屏幕上出現一團模糊的灰白色。“脂肪墊輕度水腫,”醫生指著那片不規則的陰影,“看到沒?這里密度不均勻,是反復擠壓造成的。”
我盯著屏幕,突然想起小時候玩的橡皮泥,被反復揉捏後就會失去彈性,變得又硬又脆。
拿著報告單回到診室時,王醫生正在寫處方。“怎麼樣?”
“脂肪墊水腫。”我把報告單遞過去。
他掃了眼,在電腦上敲了串代碼︰“跟我判斷的差不多。給你開盒扶他林乳膠劑,疼的時候涂一點。關鍵還是要休息和換鞋。”
我接過處方單,上面的字跡龍飛鳳舞。“那我以後還能爬山嗎?下個月公司團建去黃山。”
王醫生把轉椅轉向窗戶,陽光落在他白大褂的紐扣上,閃著細碎的光。“可以,但要穿專業的登山鞋,每走半小時就歇十分鐘。”他頓了頓,“其實我們的腳就像老伙計,你善待它,它才會陪你走更遠的路。”
我走出醫院時,夕陽正把影子拉得很長。路過商場的運動鞋專櫃,我停下腳步,玻璃櫥窗里那雙灰色跑鞋的前掌處有塊明顯的緩沖墊,像塊鼓起的面包。
導購員拉開門︰“先生,看看新款?這雙采用了最新的緩震科技……”
我試穿時,腳底板像踩進雲朵里。走了兩步,前腳掌的壓力被均勻地分散開,那種熟悉的緊繃感消失了。
付賬時,手機彈出步數提醒︰今天只走了876步。我摸了摸褲兜里的彈力球,橡膠的紋路硌著掌心,像在提醒我什麼。
走出商場,晚風帶著槐花香撲過來。我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新鞋踩在地上,發出沉穩的咚咚聲。腳底板沒有任何異樣,只有種久違的輕松,像卸下了背負很久的重擔。
路過街角的報刊亭,買了本徒步雜志。封面是雪山腳下的棧道,蜿蜒著通向雲層深處。我翻到裝備指南那頁,用指尖劃過關于足底保護的章節,突然明白王醫生說的“科學地走”是什麼意思——不是停下腳步,而是學會和自己的身體對話。
回家的路上,特意繞去公園。月光把石板路照得發白,我脫鞋坐在長椅上,拿出彈力球在腳底板來回滾動。橡膠摩擦皮膚的感覺有點癢,卻很舒服,像在給老伙計做按摩。
遠處的廣場舞音樂隱約傳來,夾雜著孩子們的笑聲。我看著自己的腳,它們陪我走過無數路,穿過泥濘,踏過溪水,卻很少被認真對待。
手機震動了下,是王醫生發來的消息︰“記得每天踩球五分鐘,一周後復診。”
我回了個笑臉,把彈力球塞進新鞋的鞋窠里。起身時,腳底板貼著柔軟的鞋墊,每一步都踏實而輕快。原來不用忍受疼痛也能走遠路,就像現在這樣,月光在身後跟著,腳步踩著風,連影子都變得輕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