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的冷氣裹著消毒水味撲面而來時，我正對著更衣室的全身鏡扯運動背心的下擺。鏡中人的腰腹還掛著層軟肉，在緊身褲的邊緣擠出淺淺褶皺，這畫面讓我呼吸一滯。手機在儲物櫃上震動，是老王發來的消息︰"晚上不加班，帶了糖醋排骨回家。"
我盯著屏幕，指甲在塑料櫃門上劃出細痕。上周體檢報告里"體脂率超標"的紅字突然在眼前跳動，隔壁工位小姑娘說我"中年發福"的聲音也跟著冒出來。指尖懸在鍵盤上半天，最終刪掉編輯好的"好"字，回復︰"要加練，你們先吃。"
推開操房的門，動感音樂震得耳膜生疼。教練在台上喊著"收緊核心"，二十多個人跟著劇烈擺動身體。我踩著踏板機械地抬腿，鏡中無數個身影晃成虛影，恍惚間想起今早出門前，女兒踮腳捏我手臂贅肉的樣子︰"媽媽，你軟軟的像。"
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手機在置物架上再次震動。這次是家庭群聊，老王發了張餐桌照片，糖醋排骨油亮的光澤刺得眼楮發酸。婆婆在群里說︰"小雯多吃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女兒的語音跳出來︰"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爸爸做的糖醋排骨好香！"
我關掉手機，調高跑步機速度。風在耳邊呼嘯，心跳聲越來越重，眼前卻不斷閃過各種畫面︰同學聚會上閨蜜們縴細的腰身，商場里試穿不上的小碼連衣裙，還有體檢報告上逐年攀升的體重數字。喉嚨突然發緊，像是被人掐住了氣管，我猛地按下急停鍵，踉蹌著扶住把手。
深夜十點半，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打開家門。玄關的感應燈亮起，餐桌上的保溫罩下壓著張便簽︰"留了菜在微波爐，別餓著。"廚房傳來細微的水聲，老王系著粉色圍裙在刷碗，水珠順著他袖口往下滴。
"怎麼回來這麼晚？"他轉頭時，我看見他眼下的青黑，"今天公司臨時加班，接女兒放學又堵車......"話音戛然而止，他盯著我濕透的運動服，"你又去健身了？"
"嗯。"我把包甩在沙發上，塑料瓶踫撞發出清脆聲響。老王擦著手走過來，目光掃過茶幾上沒拆封的體重秤快遞盒，"你最近瘦得太狠了，小雯說你都不怎麼吃晚飯。"
"我只是想健康一點。"我別開臉去拆快遞，剪刀劃破膠帶的聲音格外刺耳，"你懂什麼，現在體檢報告都亮紅燈了。"
"健康不是靠餓肚子！"他提高了音量，"上周家長會，老師說小雯最近總問"媽媽是不是不愛我了"，就因為你連她生日都在健身房！"
這句話像根刺扎進心口。我猛地轉身，積壓多日的委屈突然決堤︰"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們想吃什麼我就做什麼，家里家外的活全包，可結果呢？連女兒都嫌我胖！"
"誰嫌你胖了？"老王皺眉，"小雯只是想讓你多陪陪她。你看看自己現在，每天魂不守舍的，飯也不吃，覺也不睡......"
"你根本不懂！"我抓起體重秤往地上摔，塑料碎片四濺，"四十歲的女人不減肥，出去就要被人指指點點！我不想變成你們的累贅！"
空氣瞬間凝固。老王的臉色由紅轉白，半天才低聲說︰"在你眼里，我們就是這種人？"他轉身從臥室抱出個鐵盒，掀開蓋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泛黃的相冊。
最上面那張照片里，二十出頭的我穿著婚紗靠在老王肩頭，眼角眉梢都是笑。下一頁是女兒滿月時，我蓬頭垢面抱著她喂奶，老王舉著相機偷拍，照片背面寫著"最美的媽媽"。再往後是去年家庭旅行，我穿著寬松連衣裙在海邊奔跑，裙擺揚起的弧度里全是陽光。
"你看看這些照片，"老王聲音發顫，"哪一張不美了？你總說年紀大了要減肥，可在我和小雯心里，你從來都是最好的樣子。"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忽然想起女兒昨天偷偷塞給我的紙條︰"媽媽，我最喜歡你軟軟的抱抱，像雲朵一樣溫暖。"想起體檢那天，醫生說的其實是"注意飲食均衡，保持適量運動"，而不是我反復咀嚼的"體脂率超標"。
"對不起。"我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怕被時代拋棄，怕成為你們的負擔，怕......"
老王挨著我坐下，輕輕把我摟進懷里。他身上有淡淡的油煙味，混著洗衣液的清香，是家的味道。"傻瓜，"他揉著我的頭發，"你忘了我們結婚時說的話？要一起慢慢變老。胖也好，瘦也好，只要是你就好。"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上窗台，照亮茶幾上沒吃完的隻果。我突然想起今早出門前，女兒踮腳親我臉頰時說的︰"媽媽，你笑起來最好看了。"原來真正重要的，從來不是鏡子里的數字，而是那些被我忽略的溫暖瞬間。
第二天清晨，我關掉了手機里所有減肥app。廚房里，老王正和女兒一起揉面團，案板上散落著彩色糖粒。小雯舉著沾滿面粉的手沖我笑︰"媽媽快來，我們做星星餅干！"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他們頭頂鍍上金邊。我系上圍裙加入其中，面團的香氣混著歡笑聲彌漫整個屋子。鏡子里，那個四十歲的女人眼角有了細紋，腰腹也不夠平坦，但她臉上綻放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從那以後，健身房我依然會去，但不再是為了和體重較勁。我開始享受運動帶來的暢快，也不再拒絕老王做的糖醋排骨。女兒生日那天，我們拍了張全家福，照片里三個人笑出了褶子，卻比任何精心修圖的照片都珍貴。
原來四十歲的人生，不需要活成別人期待的樣子。接納自己的不完美，珍惜身邊的溫暖，這才是歲月最好的饋贈。就像老王說的，真正的美，從來不在鏡子里，而在那些被愛與幸福填滿的時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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