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池酒熟憶玄穹
玉帝推開凌霄殿側門時,晚風正卷著桂花香穿過瑤池。七十二株千年桂樹綴滿金蕊,細碎的花瓣落在青玉階上,積成薄薄一層,踩上去有輕軟的聲響,像是誰藏在暗處,用指尖輕輕撓著玉石的紋路。他抬手拂去肩頭花瓣,指腹觸到那點柔軟的金黃,忽然想起玄穹從前總愛把桂花別在他的發冠上,說“陛下配這花,比凌霄殿的琉璃瓦還亮眼”,那時他總斥玄穹失儀,如今倒盼著再听一句這樣的“失儀話”。
目光落在亭中那口陶甕上時,玉帝的腳步頓了頓。甕口蒙著的素布已被酒香浸透,邊角泛著淺黃,風一吹,素布貼著甕壁起伏,像極了玄穹當年練槍時,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銀甲下擺。侍立一旁的仙娥輕聲提醒︰“陛下,酒該熟了。”她的聲音很輕,卻讓玉帝想起三日前玄穹虛影在鐘上顯形的模樣——那時古鐘敲響,玄穹的身影在鐘身上笑著揮手,說“陛下,桂花該釀了”,話音未落,身影便融入霞光,只留滿殿桂香,像是他從未離開。
三日前接到提醒,玉帝便親自去摘瑤池的桂花。七十二株桂樹里,他獨獨選了玄穹當年親手種的那棵,如今已亭亭如蓋的老桂樹。樹影婆娑間,他還能看見枝椏上掛著的紅綢,那是玄穹當年平定魔界之亂後,他親手系上的,紅綢邊角已有些磨損,卻仍在風里輕輕飄動,像是在跟他打招呼。摘花時,一片金黃落在他的袖口,他忽然想起玄穹總說,瑤池桂花釀要等“月過中天,露墜蕊心”時封壇,釀出的酒才會帶著星月的清輝。那時玄穹總蹲在壇邊,盯著壇口的素布,像個盼著糖吃的孩子,如今壇在,人卻不在了。
玉帝走上前,指尖撫過陶甕粗糙的紋路。這甕是玄穹親手燒制的,甕壁上還留著他刻的桂花圖案,花瓣邊緣歪歪扭扭,像是被風吹亂的線條——玄穹練槍是三界公認的好手,槍尖能挑落空中的柳絮,捏陶土卻總笨手笨腳。當年燒這甕時,他還差點把丹房的爐子炸了,灰頭土臉地跑來找他,手里捧著這只歪歪扭扭的陶甕,說“陛下,以後釀桂花釀,就用這只,我親手燒的,能護著酒不灑”。想到這兒,玉帝嘴角不自覺彎了彎,指尖卻觸到甕壁上一道細微的裂痕,那是玄穹為護他擋下魔尊重樓一擊時,甕被魔氣震裂的痕跡。當時玄穹抱著他往後退,手里還死死護著這只甕,說“陛下沒事就好,甕裂了,我再燒一只”,可直到玄穹走,也沒來得及再燒新的。
“開壇吧。”玉帝退後一步,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仙娥上前解開素布,霎時間,濃郁的桂花香混著酒香漫開,連池中的蓮荷都似被驚動,微微晃動著舒展花瓣,像是在迎接這壇遲了許久的酒。玉帝取過兩只白玉杯,這杯子是一對,當年玄穹生辰,他尋了昆侖山的羊脂玉,親手雕琢了三個月才成。杯底分別刻著“穹”與“帝”二字,刻“穹”字時,他還特意把筆畫刻得圓潤些,怕玄穹拿杯子時硌手——玄穹總愛用指腹摩挲杯底的字,說“陛下刻的字,比仙官寫的還好看”。
他提起陶甕,琥珀色的酒液緩緩注入杯中,酒面泛起細碎的泡沫,泡沫破滅時竟凝出點點星光,落在杯壁上,久久不散,像是把夜空的碎鑽裝進了杯子里。仙娥剛要上前幫忙托著甕底,玉帝卻擺了擺手,他想親自給玄穹倒這杯酒,就像從前每一次一樣。他捧著酒杯走向那株老桂樹,腳步放得很輕,怕驚擾了藏在樹影里的回憶。樹下的青石板上,還留著兩個淺淺的印記,那是從前他和玄穹喝酒時,坐著的地方,玄穹總愛靠在樹干上,把杯子舉到他面前,說“陛下,踫一個,祝咱們五界永遠安穩”。
“玄穹,酒熟了。”玉帝輕聲說,聲音輕得像風,怕把這片刻的寧靜吹散。他將其中一杯酒緩緩灑在桂樹下,酒液滲入泥土,瞬間,樹下竟冒出點點金光,細碎的桂花從枝頭簌簌落下,落在酒液浸潤的土地上,像是在回應他的話。他想起從前,每到桂花釀熟時,玄穹總會搶著先嘗,杯子還沒端穩,酒液就沾在唇角,他卻毫不在意,笑著說“陛下釀的酒,比王母的仙釀還醇,我得多喝幾杯”。那時他會遞上帕子,幫玄穹擦去唇角的酒漬,玄穹總會趁機握住他的手,說“陛下的手真暖”,如今帕子還在,手卻再握不到了。
玉帝端起另一杯酒,仰頭飲下。酒液入喉時帶著一絲微涼,像是玄穹從前用仙力冰鎮過的泉水,而後便是醇厚的桂花香在舌尖散開,順著喉嚨滑入腹中,暖意漸漸蔓延開來,從心口一直暖到指尖。恍惚間,他仿佛听到身後傳來熟悉的笑聲,清朗又帶著幾分爽朗,像極了玄穹當年的聲音,那聲音穿過桂樹的縫隙,落在他的耳邊︰“陛下,慢些喝,別嗆著。”
玉帝猛地回頭,心髒跳得飛快,像是要從胸腔里跳出來。可亭中卻空無一人,只有陶甕旁的素布被風吹得輕輕飄動,像是玄穹當年揚起的衣角。他望著空蕩蕩的亭台,眼眶微微發熱,指尖捏著酒杯的力度不自覺加重,指腹觸到杯底的“帝”字,忽然想起當年玄穹走時的模樣——也是在這瑤池邊,星力灼燒著他的仙體,銀甲被燒得發黑,他卻還笑著說“陛下,等明年桂花釀熟,我還來陪您喝一杯”。可如今,桂花年年開,酒也年年釀,卻再也等不到那個搶著喝酒的人了。
他走到池邊,望著水中的倒影。月光灑在水面,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倒影里,他的身旁似乎站著一個身著銀甲的身影,眉眼帶笑,手中也捧著一杯桂花釀,正對著他舉杯。玉帝伸出手,想要觸踫那道身影,指尖卻只穿過一片漣漪,倒影瞬間破碎,只剩下滿池晃動的星光,像是被打碎的夢。他的手停在水中,冰涼的池水讓他清醒了幾分,卻也讓心口的疼更甚——原來有些回憶,就算過了再久,一踫還是會疼。
“玄穹,你看,這瑤池的桂花又開了。”玉帝對著池水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你當年種的那棵樹,今年結的花最盛,釀出的酒也最香。只是少了你,這酒喝著,總覺得少了點滋味。”他想起從前兩人喝酒時,玄穹總愛說些戰場上的趣事,說他如何一槍挑了魔將的兵器,說妖界的小狐狸如何送他鮮果,那時的瑤池,總充滿了笑聲,如今只有風吹桂樹的沙沙聲,像是誰在偷偷哭泣。
風吹過,桂樹沙沙作響,像是在回應他的話。玉帝又倒了一杯酒,灑在池中。酒液融入水中,竟在水面凝成一朵桂花形狀的光暈,光暈中,隱約浮現出玄穹的虛影——他還是當年的模樣,銀甲加身,手中握著那桿陪他征戰多年的銀槍,槍尖還沾著一點桂花,正對著玉帝笑著。玄穹的頭發還是那樣,用一根紅繩束著,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和從前一模一樣。
“陛下,別難過。”虛影的聲音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他,“我雖不在了,但我的魂靈還在守護著五界,守護著您。只要這瑤池的桂花還開,這桂花釀還在,我就一直在。”玄穹舉起手中的槍,輕輕踫了踫玉帝面前的空氣,像是在和他踫杯,“您看,我還能陪您喝酒,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玉帝望著那道虛影,淚水終于忍不住落下,滴在酒杯中,與酒液混在一起,泛起細小的漣漪。他舉起酒杯,對著虛影遙遙一敬,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堅定︰“好,那我便每年都釀桂花釀,等你回來喝。你要是想喝了,就托風告訴我,我給你留著最好的那壇。”
虛影笑著點頭,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像是要融入夜色里。他最後看了玉帝一眼,說“陛下,多保重”,而後便化作點點金光,融入桂樹的枝葉間。玉帝站在池邊,望著那株桂樹,久久未動。晚風再次吹過,帶著濃郁的桂花香和酒香,仿佛玄穹的笑聲還在耳邊回蕩,從未遠去。他伸手摸了摸桂樹的樹干,指尖觸到粗糙的樹皮,忽然覺得玄穹就在這里,在樹影里,在花香中,在每一滴酒里。
亭中的陶甕還剩大半壇酒,玉帝抬手將素布重新蒙好,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他知道,明年桂花再開時,他還會在這里釀上一壇桂花釀,一杯灑在桂樹下,一杯自己飲下——就像玄穹還在時一樣。因為他相信,玄穹從未離開,他只是化作了瑤池的風,吹過桂樹,帶來花香;化作了桂樹的影,落在青玉階上,陪著他看月亮;化作了壇中的酒,在他舉杯時,帶來一絲暖意,永遠守護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守護過的土地,守護著他牽掛的人。
夜色漸深,瑤池的星光越發明亮,像是撒在天上的碎金。桂樹下,那杯灑下的桂花釀竟在泥土中長出一株小小的桂花苗,嫩綠的芽尖頂著一點金黃,在星光下輕輕晃動,像是在訴說著一段未完的情誼,和一個關于等待與守護的約定。玉帝蹲下身,輕輕踫了踫芽尖,指尖傳來一絲暖意,他忽然想起玄穹當年說的話︰“陛下,只要心里記著,就不算真正離開。”
是啊,只要心里記著,玄穹就永遠在。玉帝站起身,望著滿池星光和漫天桂香,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他知道,以後每一年的桂花釀,都不會再少了滋味,因為玄穹一直在,在風里,在樹里,在他心里,陪著他,喝每一杯酒,看每一次桂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