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魄守川
忘川河的風總裹著化不開的寒意,即便彼岸花燃得似血,也暖不透河面上漂浮的零碎魂光。孟婆的木勺剛觸到陶碗邊緣,岸邊忽漫開一縷清淺的桂香——那香氣極淡,卻能穿透忘川特有的腐氣,落在每個等候輪回的魂魄鼻尖時,竟讓幾個躁動的厲鬼都安靜了幾分。
孟婆抬眼,見河對岸立著道身影。那人身著洗得發白的月白仙袍,袍角繡著的玄穹宗雲紋已磨得模糊,唯有腰間系著的半塊玉佩還泛著微光。他右手攏在袖中,指縫間漏出的桂花葉邊緣蜷曲,顯然已保存了許久,可葉片依舊鮮綠,連葉脈都清晰得像是剛從枝頭摘下。
“這位仙友,”孟婆放下木勺,聲音裹著水汽,“忘川只渡亡魂,仙體若要入冥,需得冥王陛下應允。”
那身影卻沒動,只是目光落在忘川河面,像是在看河底沉澱的三途石,又像是在看更遠的地方。直到冥王府方向傳來一陣黑霧,黑霧落地凝成形,冥王玄夜的玄鐵冠上還沾著冥界特有的冰晶,他剛要開口,目光觸到那人手中的桂花葉時,瞳孔驟然收縮。
“玄穹……”冥王的聲音比平日低了幾分,他揮了揮手,讓周遭的鬼差都退遠,“你怎麼會只剩殘魂?”
被稱作玄穹的魂魄緩緩轉頭,他的身形本就虛幻,說話時連魂體都在微微晃動,像是風一吹就會散︰“千年妖亂時,我以仙元封了妖尊的魂核,卻沒料到他早留了後手——最後關頭,他的殘魂引爆了我的仙府,我……只來得及護住一縷魂,還有這個。”
他抬手,將那片桂花葉遞到冥王面前。葉片靠近冥王時,桂香更濃了些,葉面上竟浮現出幾行淡金色的小字,那是玄穹宗特有的封印術。冥王盯著葉片,指尖懸在半空,卻遲遲沒敢觸踫——他認得這片葉子,三百年前玄穹去凡界歷練,回來時特意給他帶了一壇桂花酒,酒壇封口處,就壓著這樣一片葉子。
“當年你說,等五界安穩了,就去凡界的桂樹下釀酒,”冥王的聲音沉了沉,“可妖亂平定後,玄穹宗上下找了你三年,都沒找到你的蹤跡。我以為……你早已經魂飛魄散。”
玄穹的魂體輕輕顫了顫,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我也想過就這麼散了,可每次魂體要碎的時候,這片葉子就會發燙。它里面封著我當年對宗門的承諾——玄穹宗弟子,需守五界安寧,若五界一日不太平,我這縷魂,就一日不能入輪回。”
孟婆遠遠看著,見冥王從袖中取出個玉盒,盒中鋪著雪白的魂絲棉。他小心地接過玄穹手中的桂花葉,將葉片放進玉盒時,動作輕得像是在呵護易碎的琉璃︰“孟婆,給他遞碗湯吧。”
孟婆剛要起身,卻被玄穹擺手攔住。他的魂體比剛才更淡了些,說話時已開始斷斷續續︰“不必……孟婆湯會洗去記憶,我還得等著……等哪天再沒有妖物作亂,再沒有仙魔爭斗,等凡界的孩童能安穩地在桂樹下玩耍,我才能……才能忘了這個約定。”
冥王盯著他,玄鐵冠下的目光復雜︰“你可知殘魂在忘川待得越久,魂體消散的風險就越大?若等不到那一天,你就會徹底消失,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
“我知道。”玄穹的目光又落回忘川河面,河面上恰好漂過一縷帶著凡界氣息的魂光,那魂光里裹著個孩童的笑聲,像是在說“今年的桂花好香啊”。他的魂體忽然亮了些,“可當年我在玄穹宗山門前立誓時,就沒想過要退路。你看,現在妖尊已滅,魔族也退守魔域,凡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五界……快安穩了。”
冥王沒再說話,只是將裝著桂花葉的玉盒遞還給玄穹。玄穹接過玉盒時,葉片又開始發燙,淡金色的字跡在葉面上流轉,像是在回應他的執念。忘川的風忽然轉了向,將桂香吹得更遠,連河底沉睡的魂靈,都似在夢中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從那以後,忘川河畔多了道固定的身影。玄穹每日都立在河對岸,手中捧著玉盒,目光望著五界的方向。有時冥界來了新的亡魂,見他身著仙袍,會好奇地問他在等什麼,他便會指著玉盒里的桂花葉,輕聲說︰“等五界徹底安穩,等所有人都能安心生活。”
這日,兩個年輕的魂魄並肩走到忘川邊,男孩身著凡界的粗布短褂,女孩穿著繡著碎花的布裙,兩人手牽著手,眼底滿是對輪回的茫然。男孩叫肖飛,女孩叫雅玲,他們本是凡界小鎮的戀人,一場突發的山洪將兩人的性命一同卷走。
肖飛見玄穹立在河畔,仙袍在寒風中輕輕飄動,忍不住拉了拉雅玲的衣袖︰“你看那位仙長,他怎麼一直站在那兒?”
雅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恰好對上玄穹的視線。玄穹的魂體雖淡,眼神卻溫和,他對著兩人輕輕點了點頭。雅玲心頭一暖,拉著肖飛走到河邊,小聲問︰“仙長,您在這里等什麼呀?”
玄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玉盒,又抬眼望向凡界的方向,輕聲道︰“等一個約定,等五界再無戰亂,等你們這樣的孩子,能在凡界安穩地長大、生活。”
肖飛撓了撓頭︰“可我們听說,輪回之後就會忘了以前的事,就算五界安穩了,我們也記不得了呀。”
玄穹笑了笑,魂體輕輕晃了晃︰“沒關系,只要你們能在新的人生里平安喜樂,就算不記得,這份安穩也有意義。”
雅玲攥緊了肖飛的手,眼眶有些發熱︰“仙長,您等了很久嗎?”
“不算太久,”玄穹的目光落在玉盒上,“等得值得就好。”
這時,孟婆端著陶碗走了過來,對肖飛和雅玲說︰“該喝湯了,喝了湯,就能去輪回了。”
肖飛和雅玲接過陶碗,又回頭看了看玄穹。玄穹對著他們揮了揮手,輕聲道︰“去吧,下一世,會有滿院的桂花香等著你們。”
兩人點點頭,仰頭飲下孟婆湯,手牽著手走向輪回通道。他們的魂光飄過玄穹身邊時,玄穹手中的桂花葉輕輕亮了一下,像是在為他們祝福。
日子一天天過去,忘川的彼岸花謝了又開,河面上的魂光來了又走。冥王偶爾會去看玄穹,每次去都會帶一壺凡界的桂花酒。玄穹不能飲酒,卻會讓酒氣繞著自己的魂體轉一圈,像是這樣就能感受到凡界的煙火氣。
有一次,冥王剛走到河畔,就見玄穹正對著一個身著仙甲的魂魄說話。那魂魄身形挺拔,眉宇間帶著幾分英氣,腰間系著玄穹宗的令牌,竟是玄穹宗現任的掌門弟子月飛。
月飛是玄穹失蹤後入門的弟子,他從小就听著玄穹的故事長大,玄穹以仙元封妖尊、護五界的事跡,是玄穹宗每個弟子的榜樣。此次月飛因在除妖時不慎被妖力所傷,魂體暫時離體,才會誤入忘川。
“您真的是玄穹師叔?”月飛望著玄穹,眼中滿是崇敬,“師父說,您是玄穹宗最英勇的弟子,當年若不是您,五界早就被妖尊毀了。”
玄穹擺了擺手,語氣謙和︰“我只是做了玄穹宗弟子該做的事。如今宗門有你們在,我很放心。”
“可師叔您……”月飛看著玄穹虛幻的魂體,眼眶有些發紅,“您本該在仙界受萬人敬仰,卻要在這忘川受苦。”
“這里不算苦,”玄穹指了指手中的玉盒,“只要能看到五界安穩,看到你們好好的,我就安心了。對了,山門後的那棵桂花樹,現在還開花嗎?”
提到桂花樹,月飛的眼神亮了起來︰“開!每年秋天都開得滿樹金黃,師父說那是您當年親手種的,我們每年都會在樹下釀桂花酒,等著您回來喝。”
玄穹的魂體輕輕顫了顫,眼底滿是懷念︰“好,好,只要它還在就好。”
冥王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手中的桂花酒壺微微晃動。他知道,玄穹嘴上不說,心里卻一直惦記著玄穹宗,惦記著那棵桂花樹。
又過了數十年,凡界的太平日子一天比一天長,魔族與仙界的往來日益頻繁,妖界也與凡界達成了互不侵犯的約定。玄穹手中的桂花葉越來越亮,葉面上的字跡也越來越淡,像是隨時都會消散。
這日,冥王又帶著桂花酒來見玄穹。剛到河畔,就見玄穹的魂體比往日亮了許多,他手中的桂花葉正散發著淡淡的金光,葉面上的字跡在緩緩消散。
“怎麼回事?”冥王快步上前。
玄穹轉過頭,臉上竟露出了清晰的笑容——那是他化作殘魂以來,第一次笑得這樣真切。他指著五界的方向,聲音里帶著難掩的輕快︰“你听,凡界在放煙花,魔族派人去仙界議和了,妖界的新主也承諾不再踏出妖域……五界,真的安穩了。”
冥王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雖看不見五界的景象,卻能感受到空氣中傳來的平和氣息——那是沒有戰爭、沒有恐懼的氣息,是玄穹等了幾百年的氣息。他再看向玄穹手中的桂花葉,葉片上的字跡已徹底消失,只剩下鮮綠的葉肉,正緩緩變得透明。
“約定……完成了。”玄穹輕聲說,他的魂體開始變得輕盈,像是要被風托起,“我可以……去輪回了。”
孟婆這時也走了過來,手中端著一碗孟婆湯。這一次,玄穹沒有拒絕,他接過陶碗,目光最後看了一眼手中的桂花葉——葉片已經完全透明,化作一縷微光,融入了他的魂體。
“謝謝。”玄穹對冥王和孟婆笑了笑,然後仰頭飲下了孟婆湯。
湯水下肚,玄穹的記憶開始消散,可他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沒有消失。他的魂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作一縷清淺的光,隨著其他亡魂一起,走向了輪回的通道。那縷光飄過忘川河時,河面上竟飄起了細碎的桂花,像是在為他送行。
恰好此時,肖飛和雅玲的轉世魂魄正並肩走在輪回通道里,他們雖已不記得前世的事,卻同時聞到了空氣中的桂香,兩人相視一笑,腳步也輕快了許多。而遠在玄穹宗的月飛,正和師弟們一起在桂花樹下釀酒,忽然聞到一陣格外濃郁的桂香,他抬頭望向天空,總覺得心里格外安穩。
冥王站在河畔,手中還握著那只空了的酒壺。他望著玄穹消失的方向,許久才輕聲說︰“你等的日子,終于來了。”
孟婆收起陶碗,看著河面上漂浮的桂花,輕聲嘆道︰“他守了這麼久,總算沒白等。”
忘川的風依舊帶著寒意,可從那以後,河畔偶爾會飄來淡淡的桂香。有時新來的亡魂會問起那香氣的來歷,冥界的鬼差便會指著河對岸,說曾經有位仙者,為了一個約定,在這里等了幾百年,直到五界安穩,才安心離去。
而那只裝過桂花葉的玉盒,被冥王放在了冥王府的最高處,盒中時常會飄出淡淡的桂香。每當冥界迎來和平的消息,那香氣就會濃一分,像是在提醒著所有人,曾有這樣一位仙者,用自己的殘魂,守護了五界的安寧,也守護了一個跨越百年的約定。
許多年後,凡界的一個小鎮上,一個名叫阿穹的男孩在自家院子里種下了一棵桂花樹苗。他總說,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滿樹的桂花,聞到桂香時,心里就會格外踏實。沒人知道,這個男孩的前世,曾在忘川河畔,為了五界的安穩,等了整整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