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新葉
忘川河的水流了千萬年,始終是墨色的。不是純粹的黑,是摻了灰的濁,像被揉皺的舊宣紙,連風都帶著洗不掉的沉郁。孟婆坐在渡口的青石上,湯鍋里騰起的白霧也是灰的,繞著她銀白的發絲轉,像無數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嘆息。
她今天換了個姿勢,膝蓋上攤著本線裝書。書頁泛黃發脆,邊角卷得像被水泡過的荷葉,上面用朱砂寫滿了名字,筆尖劃過的地方還留著淡淡的紅痕。這是她記名字的法子,有些魂魄走得急,來不及喝湯就往輪回路上撞,她就得把名字記下來,等下次他們漂到渡口時,多舀半勺湯。
“嘩啦——”
河面突然翻起一串細碎的浪花,不是平日里那種死氣沉沉的涌動,倒像是有活物在底下吐泡泡。孟婆抬眼時,正看見一片碧色從霧里鑽出來,像誰不小心把春天揉碎了,撒進了這墨色的河。
是片荷葉。
葉邊還卷著點嫩紅,葉脈清晰得能數出紋路,水珠在上面滾來滾去,亮晶晶的,墜到河面時竟沒沉下去,反倒彈了兩下,化成了細碎的光。孟婆捏著湯勺的手頓了頓,她守這渡口太久,久到記不清上次見綠色是什麼時候,只隱約有個模糊的影子,像是很多年前,有個穿綠裙的姑娘總愛往她湯鍋里扔蓮子。
“孟婆奶奶。”
三個魂魄順著荷葉漂來,走在最前面的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布裙,懷里緊緊抱著個布包,布包上繡著朵半開的荷花,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鮮活的勁兒。她身後跟著個穿青衫的書生,手里攥著支斷了尖的毛筆,另一只手牽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布鞋上還沾著泥,像是剛從田埂上跑過來。
孟婆把書合上,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了敲。她認得這三個魂魄,或者說,認得他們名字旁的朱砂記。
穿布裙的姑娘叫雅玲,是人間藥谷的弟子。三個月前,北境瘟疫蔓延,她背著藥簍在雪山里找了七天七夜,最後從冰縫里拽出了株千年雪蓮,自己卻凍成了冰雕。孟婆記得她漂到渡口時,嘴唇凍得發紫,還在喃喃著“藥熬好了嗎”。
青衫書生叫肖飛,是凡間的史官。他的書房著了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他抱著記載邊關戰事的竹簡不肯撒手,最後被房梁砸中時,手里還攥著片燒剩的竹片。孟婆給他舀湯時,他總盯著鍋里的灰霧出神,說像極了火場里的煙。
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叫靈溪,是山里的精怪,本體是株溪邊的蘭草。去年山洪暴發時,她用根須纏住了沖垮的石橋,硬生生撐到村民都轉移了才松開,自己卻被洪水卷走了。她來的時候渾身是泥,還咯咯地笑,說終于能看看忘川河是不是真的像老槐樹說的那樣,能映出前世的影子。
“今天的湯不一樣。”孟婆揭開湯鍋,白霧騰起時,三人都愣住了。
往日里灰撲撲的湯,今天竟泛著層淡淡的碧色,像揉進了碎荷葉,湯面上漂著幾片嫩得能掐出水的葉子,湊近了聞,有股清清爽爽的香,不是藥味,也不是草木香,倒像是雨後的青石板味。
“嘗嘗?”孟婆笑著舀了三碗,遞過去時,湯碗里映出的影子讓她自己都怔了怔——不是往常那種模糊的灰白,是亮堂堂的綠,像把整個忘川的墨色都濾干淨了,只剩下純粹的鮮活。
“用輪回樹的新葉煮的,能安神。”她補充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
靈溪先接了過去,她踮著腳湊到碗邊,小鼻子嗅了嗅,突然指著碗底驚呼“孟婆奶奶,你看!”
碗底映出片溪水,水邊長著株小小的蘭草,有個穿綠裙的姑娘蹲在旁邊,用手指輕輕撥著草葉上的露珠。那是靈溪的本體,是她還沒修出人形時,每天曬著太陽打盹的樣子。
肖飛的碗里是座書房,窗台上擺著盆快蔫了的蘭草,他正趴在案前寫字,竹簡堆得比人還高,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有只手從旁邊伸過來,往他硯台里添了點清水,那只手的袖口繡著朵荷花——是雅玲,那時她總借著送藥的由頭,來給他送剛開的荷花。
雅玲的碗里卻是片雪山,雪沒到膝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懷里的藥簍晃悠著,里面露出朵雪蓮的影子。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在揮手,是她的師父,在她出發前塞給她的暖爐,此刻正放在她凍紅的手心里。
“這湯……”肖飛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捏著毛筆的手緊了緊,斷筆尖扎進掌心,卻沒像往常那樣感到虛無的疼,反倒有種暖暖的感覺,順著指尖往心里鑽。
孟婆往鍋里添了片新葉,白霧更濃了些,帶著荷葉的清香漫開來。“輪回樹三千年一落葉,三千年一抽枝。葉子落的時候,就把五界的記憶收進土里;抽枝的時候,就把該記住的,悄悄還給你們。”
她望著靈溪碗里那株蘭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總往湯鍋里扔蓮子的綠裙姑娘。那姑娘是輪回樹的守護者,叫搖光,笑起來眼楮彎得像月牙,說要讓忘川也長出荷花來。後來魔族叛亂,搖光用自己的精元護住了輪回樹的根,魂魄散在了忘川河里,從此渡口就多了片總也散不去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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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
河面又起了浪,那片荷葉順著水流漂過來,葉尖掃過船板時,濺起的水珠落在靈溪的布裙上,竟暈開朵小小的荷花。三個魂魄順著荷葉漂過的地方望去,都愣住了。
原本墨色的河面,在荷葉經過後,竟透出了底下的石床。不是普通的石頭,是密密麻麻的鵝卵石,每顆石頭上都刻著名字,有的已經模糊了,有的還留著新鮮的刻痕。
靈溪指著其中一顆,聲音發脆“那是我!”
石頭上刻著“靈溪”兩個字,旁邊還有行小字“守石橋三日,護百八十人”。肖飛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下面寫著“焚身護史,存三百年戰事”。雅玲的石頭旁刻著“尋雪蓮七日,救北境萬民”。
再往遠處看,有顆被水沖刷得異常光滑的石頭,上面刻著“搖光”,旁邊的字已經快磨平了,隱約能看出“守輪回樹,護五界根基”。
“原來我們都在這兒。”雅玲輕輕撫摸著布包上的荷花,布包里是她沒來得及給肖飛的蓮子,她本來想等瘟疫平息了,送給他種在書房的窗台上。
孟婆往他們碗里又添了點湯“忘川河底,壓著的從來不是魂魄,是五界的債。有人欠了情,有人欠了義,有人欠了命,都得在這兒慢慢還。可這債啊,還完了,就成了念想。”
她想起搖光消散前,把最後一片輪回樹葉扔進她湯鍋里,說“孟婆,等新葉長出來,就把好念想還給他們吧,別總讓他們帶著苦走。”那時她沒懂,只覺得這姑娘傻,魂魄過了忘川,就得干干淨淨,留著念想,不是徒增煩惱嗎?
可現在看著靈溪指著自己的名字咯咯笑,看著肖飛用斷毛筆在虛空中臨摹石頭上的字,看著雅玲把布包里的蓮子撒進河里,看著那些蓮子落水後竟發出了小小的綠芽,孟婆忽然懂了。
忘川不是終點,是個歇腳的地方。那些付出過的,守護過的,不是為了被忘記,是為了被記得。
“快看輪回樹!”靈溪突然指向遠處。
渡口盡頭的迷霧里,立著棵說不清年歲的古樹,樹干粗得要幾十個人才能合抱,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無數雙托舉著的手。千萬年來,這樹始終是灰黑色的,葉子落了又落,從沒人見過它抽新枝。
可此刻,最粗的那根枝丫上,竟冒出了點嫩綠色。不是葉子,是小小的枝芽,芽尖上掛著的東西讓三人屏住了呼吸——那是五界的微縮景象。
有凡間的城池,炊煙裊裊;有仙界的雲海,仙鶴齊飛;有魔界的火山,岩漿翻滾;有妖界的森林,百獸歡騰;還有靈界的清泉,映著漫天星辰。這些景象在枝丫上輕輕晃動,像串被風吹動的風鈴。
肖飛看著那串微縮景象,突然想起自己在火場里護住的竹簡。那時他以為自己守的是歷史,現在才明白,他守的是那些在歷史里閃閃發光的人——是戍邊的將士,是救民的醫者,是像靈溪這樣默默付出的精怪。
雅玲望著凡間城池的景象,想起了雪山里的那株雪蓮。她以為自己找的是藥,其實找的是生的希望,是那些等著她救命的百姓眼里的光。
靈溪盯著妖界森林的景象,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以為自己撐住的是石橋,其實撐住的是家,是那些她從小看到大的村民臉上的笑容。
孟婆把最後一碗湯遞過去,湯碗里的綠色更濃了,映出的不再是他們各自的過往,而是一片共同的未來。
“喝了湯,就往前走吧。”她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荷葉,“記住,輪回不是結束,是帶著念想重新開始。下次再到這渡口,奶奶給你們煮新的荷葉湯。”
靈溪第一個喝完,把空碗遞回去時,手里多了片小小的荷葉,和河面上漂著的那片一模一樣。“孟婆奶奶,我會回來給你帶新的蓮子!”
肖飛喝完湯,斷了尖的毛筆突然變得完整了,筆桿上刻著行小字“史在魂在”。他對著孟婆深深作揖,轉身時,袖口沾到的湯漬竟化成了朵荷花。
雅玲喝得最慢,湯滑過喉嚨時,像有股清泉流進心里。她摸了摸懷里的布包,里面的蓮子已經不見了,卻聞到了淡淡的荷香。她知道,那些蓮子已經種進了忘川河底,總有一天,這里會開滿荷花。
三個魂魄順著輪回路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迷霧里。河面上的荷葉還在漂著,經過的地方,墨色的河水漸漸變清,露出更多刻著名字的鵝卵石,每個名字旁邊,都刻著一段溫暖的故事。
孟婆重新坐回青石上,翻開那本線裝書,在“雅玲”“肖飛”“靈溪”的名字旁,各畫了片小小的荷葉。湯鍋里的新葉還在翻滾,散發出的清香漫過整個渡口,連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她望著輪回樹抽出的新枝,笑了。原來搖光說得對,守護從來不是結束,是帶著所有溫暖的記憶,繼續走向下一段旅程。
忘川河的水流了千萬年,終于在今天,有了點春天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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