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牆上的硝煙尚未散盡,正陽門洞開,殘陽如血。一隊蒙古騎士踏著暮色而來,為首的貴婦人身著深藍色蒙古袍,銀狐圍領襯得她面容如雪。十八歲的少年緊隨其後,眉宇間既有草原兒女的豪邁,又帶著幾分江南書生的清秀。
守城士兵剛要阻攔,忽見大都督李長風悄然立于城垛陰影中,微微搖頭。士兵們愕然退開,目送這隊蒙古人徑直走向皇宮方向。
烏蘭格格勒馬停在宮門前。昔日輝煌的皇宮如今殘破不堪,宮牆上彈痕累累,漢白玉欄桿沾著暗紅血漬。她翻身下馬,蒙古靴踩在碎磚瓦礫上,發出清脆聲響。
“額吉,就在這里。”李巴圖低聲道,手指微微顫抖。少年第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戰場,面色有些發白。
烏蘭格格默然點頭,從懷中取出哈達,輕輕覆在宮門石階上。隨後而來的蒙古騎士開始低聲吟唱古老的安魂曲,蒼涼的調子盤旋在廢墟之上。
“多爾袞阿濟格多鐸”她輕聲念著三個名字,每個名字出口,臉色就白一分。最後她望向兒子“巴圖,去找到你養父。”
少年堅定點頭,帶著侍衛深入宮城。烏蘭格格獨自站在暮色里,背影挺拔如白楊。
李長風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烏蘭”
貴婦人身形微顫,卻不回頭“大都督是來阻止我的?”
“我來送送他們。”李長風聲音低沉,“不管怎麼說,多爾袞是條漢子。”
烏蘭格格猛然轉身,眼中似有火焰燃燒“漢子?他待巴圖如己出時你在哪里?他教巴圖騎馬射箭時你在哪里?他夜夜為巴圖蓋被時你又在哪里!”
李長風默然。夕陽將他身影拉得很長,投在斷壁殘垣上,竟有幾分佝僂。
“我知道你恨我。”良久他開口,“但當時形勢所迫”
“好個形勢所迫!”烏蘭格格冷笑,“為了你的宏圖大業,就可以拋妻棄子?就可以讓我懷著身孕被逐出北京?若不是多爾袞相救,我們母子早成了漠北的白骨!”
她越說越激動,蒙語漢語混雜而出,仿佛又變回那個敢愛敢恨的草原明珠。周圍的蒙古騎士紛紛低頭,假裝沒听見這些秘史。
李長風深吸一口氣“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們。直到三年前,探馬才說在科爾沁”
“找到了又如何?”烏蘭格格打斷他,“告訴你兒子多麼出息?告訴你多爾袞待他多好?李長風,你不配!”
這時宮深處傳來呼喊。李巴圖帶著人抬出三具遺體,雖然經過簡單清理,仍可見戰損的慘狀。
烏蘭格格撲到多爾袞遺體前,終于落下淚來。她用蒙語低聲絮語,如同姐姐對弟弟的呢喃。最後將一枚狼牙戒指戴回多爾袞手指——那是當年她送這個少年親王的生辰禮。
李巴圖跪在養父身旁,行三跪九叩大禮。少年淚流滿面,卻咬唇不哭出聲。
李長風靜靜看著,忽然道“多爾博。”
少年猛然抬頭。這個名字是多爾袞所賜,意為“如鋼鐵般堅韌”。
“你養父臨終前,可有話留給我?”李長風問。
李巴圖擦去眼淚,挺直脊背“養父的家臣說告訴李長風,他贏了天下,但輸了人心。”
李長風渾身一震,苦笑道“果然是他的話。”他看向烏蘭格格,“跟我回北京吧。巴圖需要更好的教育”
“他不需要!”烏蘭格格猛地起身,“他有草原一樣廣闊的胸懷,有雄鷹一樣高遠的志向,這些都不是你那些火器兵法能教出來的!”
她一步步逼近李長風,眼中淚光閃爍“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麼嗎?是多爾袞這個‘蠻夷’,教出了最懂仁義的兒子!而你這個‘明主’,卻連自己的骨肉都不敢認!”
啪!
一記耳光清脆響亮。烏蘭格格的手還懸在半空,渾身發抖。
李長風的臉偏向一側,慢慢轉回來時,左頰浮現清晰的掌印。周圍侍衛頓時劍拔弩張,卻被他抬手制止。
“打得好。”他輕聲道,“這一巴掌,我欠了十八年。”
烏蘭格格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忽然淚如雨下“為什麼為什麼非要走到這一步當年你若帶我走”
“額吉!”李巴圖急忙扶住母親。
少年轉向李長風,眼神復雜“大都督父親。養父臨終前還有句話”他頓了頓,“‘告訴長風兄,我不恨他。各為其主,無分對錯。只望他善待滿洲百姓。’”
李長風閉上眼楮,久久不語。暮風吹起他鬢角白發,竟有幾分蕭索。
再睜眼時,他解下佩劍遞給李巴圖“這把劍隨我征戰十年,今日贈你。望你記住養父的仁心,生父的志氣,走出自己的路。”
少年鄭重接過,忽然用流利的漢語問“父親可願摸摸我的頭?就像小時候那樣?”
李長風的手顫抖著抬起,輕輕落在兒子發頂。十八年的光陰在這一刻交錯,草原的風穿過南京城牆,帶來遠方的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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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蘭格格別過臉去,肩頭微微顫動。
最終,蒙古人將三具遺體小心安置在馬車上,覆蓋狼旗。烏蘭格格最後望了一眼李長風,翻身上馬。
“等等。”李長風突然道,“把這個帶上。”他遞過一枚虎符,“有此符可暢通無阻。送他們回家。”
烏蘭格格接過虎符,指尖相觸的剎那,兩人都微微一顫。
“保重。”她最終只說兩個字,打馬而去。
李巴圖落在最後,忽然策馬回來,快速塞給李長風一件東西“養父留給您的。”說完匆匆追母親去了。
李長風攤開手掌,是半塊蟠龍玉佩——當年他與烏蘭的定情信物。玉佩上還系著一縷狼毫,顯然是多爾袞後來加上的。
夕陽完全沉入江面,最後的光線將玉佩染得血紅。李長風久久佇立,直到劉銘樞輕聲提醒“大都督,該回了。”
回程路上,李長風忽然問“銘樞,你說我贏了嗎?”
劉銘樞謹慎道“大都督光復華夏,自然是贏了。”
李長風摩挲著玉佩,喃喃自語“用十八年光陰,換萬里江山值得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長江水不停東去,帶走血與火,恩與怨。
當夜,李長風獨自在軍帳中飲酒。醉眼朦朧間,仿佛看見少年時的烏蘭在草原上奔跑,笑聲如銀鈴。又看見多爾袞在沈陽城頭挽弓,箭指長空。
最後他伏案睡去,手中緊握那半塊玉佩。帳外守衛听見夢中囈語,反復喚著兩個名字“烏蘭多爾袞”
三日後,探馬來報蒙古馬隊已出山海關,一路無人阻攔。
李長風下令“傳令各關隘,凡遇此隊蒙古人,皆以禮相待,不可刁難。”
又過半月,漠北傳來消息多爾袞三兄弟葬于科爾沁草原最高處,可南望中原。墓碑朝南,刻滿漢蒙三種文字“兄弟同眠處,南望故國遠。”
李長風聞報,沉默良久。最終提筆寫下八個字,命人刻成匾額懸于南京城頭
“天命雖改,人心常在。”
匾額懸掛那日,長江上空出現雙虹。百姓爭相觀看,都說這是吉兆。
唯有李長風知道,有些傷口,永遠不會愈合。有些思念,永遠指向北方。
就像那片草原上的墓碑,永遠面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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