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二月廿三,寧武關殘陽如血。
周遇吉拄著卷刃的戰斧,立在城頭一處被炮火削平的垛口。鐵甲破碎,內里棉絮翻出,浸透了不知是自己還是敵人的暗紅血漿,沉甸甸地墜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瀕死巨獸的喘息。腳下的城牆早已看不出原色,磚石被炮火燻得 黑,又被層層疊疊潑灑的鮮血反復澆淋、凍結,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暗紅油亮。城下,闖軍的尸體堆積如山,幾乎與殘破的城牆齊平,在嚴寒中凍成猙獰的雕塑。然而,在那片尸山血海之後,更洶涌的黑色浪潮,正發出震天的吶喊,再次洶涌撲來!最後的親兵在他身邊一個個倒下,如同風中殘燭般熄滅。
“殺——!” 周遇吉用盡最後的氣力嘶吼,聲音卻沙啞得如同破鑼。他揮動戰斧,將一個剛剛攀上城頭的闖軍悍卒連人帶盾劈下城去。更多的敵人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從雲梯頂端、從被大炮轟開的巨大缺口處瘋狂涌入!寒光閃爍的刀槍瞬間將他和他身邊僅存的十幾個血人團團圍住。冰冷的矛尖幾乎抵住了他的咽喉,無數雙布滿血絲、充滿貪婪殺意的眼楮死死盯著他——拿下周遇吉的人頭,便是潑天的富貴!
完了。一股冰冷的解脫感竟奇異地從心底升起。代州血戰,寧武死守,力盡于此!他最後望了一眼北方,大同的方向依舊死寂一片,沒有援兵的煙塵,只有絕望的鉛灰色天空。也好,葬在這座流盡了血的雄關,不負大明,不負此身!他猛地挺直搖搖欲墜的身軀,血污覆蓋的臉上,唯有雙目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雙手緊握斧柄,準備迎接最後的一擁而上,完成那悲壯的終章。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種奇異的、沉悶的、如同滾雷碾過天際的“嗡嗡”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戰場上的喊殺與金鐵交鳴!這聲音如此陌生,如此巨大,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壓迫感,從極高極遠的蒼穹深處傳來!
交戰的雙方,無論是殺紅了眼的闖軍,還是困獸猶斗的明軍殘兵,都不由自主地頓住了動作,驚疑不定地抬頭望天。
只見鉛灰色的雲層之下,一個巨大得難以想象的紡錘形陰影,正緩緩破開雲層,降臨在寧武關上空!它通體泛著金屬的冷硬光澤,龐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大半個殘破的關城。最令人心神劇震的,是它腹部下方那面巨大的、迎著朔風獵獵狂舞的旗幟——大明日月旗!只是那旗的形制,似乎比常見的更加銳利、更加張揚!
“天……天船?!” 有闖軍士兵失聲驚呼,聲音里充滿了原始的恐懼。
“神……神兵?!” 城頭幸存的明軍喃喃自語,仿佛看到了絕望中的神跡。
那龐然巨物懸停在關城正上方,距離地面不過百丈。緊接著,其腹部下方突然裂開幾道艙門!
下一瞬,一道道刺眼的火線,如同天神降下的裁決之鞭,從那些艙門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遠超任何強弓勁弩!精準得令人頭皮發麻!
噗!噗!噗!噗!
正獰笑著圍攏周遇吉的闖軍精銳,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頭顱毫無征兆地爆開血花,胸膛猛然炸開碗大的窟窿!鮮血和碎肉在凜冽的寒風中瞬間噴濺、凍結!他們臉上的貪婪和殺意甚至來不及轉換成驚愕,便僵硬凝固,然後如同被割倒的麥子,齊刷刷倒下一片!溫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血霧,猛地噴濺在周遇吉冰冷的鐵甲和臉上,帶來一陣詭異的溫熱。
周遇吉瞳孔驟縮,握斧的手僵在半空,死里逃生的巨大沖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看著眼前這瞬間清空的地獄景象,又猛地抬頭望向那懸浮的鋼鐵巨獸。
艙門處,人影晃動。數十個身影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嫻熟動作,沿著垂下的繩索急速滑降!他們身著一種從未見過的、極其筆挺的猩紅色軍服,如同燃燒的火焰,在尸山血海的灰暗戰場上異常刺眼奪目。頭上戴著同樣猩紅、瓖嵌著閃亮帽徽的筒狀軍帽。每人手中,端著一支造型奇特、閃爍著金屬幽光的火銃——銃管更長,銃身更短,銃口下方竟還固定著一柄寒光閃閃的三稜短刃!
“龍蝦兵!是寧遠侯的龍蝦兵!” 一個曾經在薊鎮服役、見過世面的明軍老兵,用盡最後力氣嘶聲喊道,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這些從天而降的紅色士兵,動作迅捷如電,訓練有素得如同一個人。剛一落地,立刻以周遇吉所在位置為核心,三人一組,背靠背組成一個個堅實的三角陣型。他們手中的“遂發銃”發出短促而致命的爆鳴,每一次點射,都精準地撂倒一個試圖靠近的闖軍,彈無虛發!火力之猛,射速之快,遠超明軍任何火器!闖軍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噴吐著死亡火焰的鐵壁,沖鋒的勢頭瞬間被遏制,成片倒下!
但這僅僅是開始!
更多的繩索垂下,幾件沉重得需要數人合力搬運的黑色鐵器被迅速卸下。它們在城頭一處相對完好的炮位旁被迅速架設起來。長長的帆布彈鏈被扯開,黃澄澄的子彈在昏暗中閃爍著不祥的光芒。一個戴著猩紅帽子的士兵猛地壓下槍後一個古怪的握柄——
“突突突突突突——!!!”
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地獄熔爐鼓風機般狂暴而持續的嘶吼聲,瞬間壓倒了戰場上的一切聲音!槍口噴射出長達數尺的恐怖火舌!密集到無法分辨的子彈,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由熾熱金屬構成的死亡風暴,如同灼熱的巨大鐮刀,向著城下洶涌撲來的黑色人潮橫掃而去!
剎那間,血肉橫飛!
沖在最前面的闖軍士兵,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絞肉機!身體被密集的彈雨瞬間撕碎!斷肢殘骸混合著內髒碎片被高高拋起!密集的沖鋒陣型中,被這道金屬風暴犁過的地方,瞬間出現一片片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真空地帶!後續的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如同被無形的巨浪拍倒,成排成排地被割倒!慘叫聲被震耳欲聾的機槍嘶吼徹底淹沒,只剩下令人牙酸的子彈鑽入血肉和骨骼的噗嗤聲,以及那永不間斷的、宣告死亡的“突突突突”!
城上城下,所有活著的人都被這超越認知的恐怖殺戮機器徹底震懾!闖軍的攻勢,在這來自未來的鋼鐵咆哮面前,如同冰雪般消融、崩潰!
就在這時,一個格外年輕的身影,從容地從懸停的飛艇艙門處滑下,穩穩落在周遇吉面前。
這是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猩紅軍官禮服,金色的綬帶和繁復的徽章在硝煙中依舊閃耀,映襯著他過分年輕卻異常冷峻的面容。眉宇間依稀可見寧遠侯李長風那剛毅的輪廓,但線條更加精致,膚色是一種久不見陽光的冷白。他的眼神,如同西伯利亞凍土深處的寒冰,冷靜、銳利,不帶一絲少年人應有的溫度。他腰間挎著一柄樣式奇特的短銃,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此刻正一絲不苟地整理著因滑降而略有褶皺的袖口。
他無視周圍地獄般的景象和震耳欲聾的槍炮聲,目光平靜地落在渾身浴血、搖搖欲墜的周遇吉身上。
“周總兵,”少年的聲音清冽,穿透槍炮的轟鳴,清晰地傳入周遇吉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奉寧遠侯、家父李長風之命,特來相救。在下李星雲。”
周遇吉如遭雷擊!寧遠侯李長風!那個傳說中遠遁海外、卻始終懸掛大明旗幟、掌握著神鬼莫測之力的勛貴!眼前這從天而降的神兵,這恐怖的殺器,竟都是他的手筆?而眼前這個指揮若定、氣質冷冽如冰的少年,竟是他的兒子!
“寧…寧遠侯……”周遇吉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卻只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巨大的震驚和死里逃生的虛脫感讓他幾乎站立不住。
“打掃戰場!優先救助受傷明軍!婦孺老弱,立刻登艇!” 李星雲不再看周遇吉,轉身對正在瘋狂傾瀉火力的龍蝦兵們下達命令。他的指令簡潔、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猩紅的身影立刻高效行動起來。一部分人繼續保持強大的火力壓制,封鎖缺口和城牆;另一部分則迅速在城頭殘垣斷壁間穿梭,將那些尚存一息、或重傷昏迷的明軍士兵小心地抬出;還有一隊人沖向關城內幾處尚在燃燒的房屋,從里面攙扶出驚恐萬狀、面無人色的明軍家眷——多是老弱婦孺。
一架架軟梯從飛艇腹部垂下。傷兵和家眷在龍蝦兵的協助下,被迅速而有序地送上那懸浮的鋼鐵巨獸。哭聲、呻吟聲、以及馬克沁那持續不斷的死亡嘶吼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荒誕而震撼的畫面。
周遇吉看著眼前這一切,看著那些被救起的袍澤和他們的親人,一股復雜難言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然而,當李星雲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示意他登艇時,這位鐵骨錚錚的漢子卻猛地搖了搖頭。
“李…公子……”周遇吉的聲音嘶啞,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他拄著戰斧,試圖再次挺直佝僂的脊背,指向腳下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周某…身受國恩,守土有責!寧武關在,周遇吉在!寧武關亡,周遇吉亡!此乃…武人之節!請公子…帶他們走!周某…當與此關…同殉!”
他的目光投向關外那依舊無邊無際、雖然暫時被恐怖火力壓制卻並未潰散的闖軍營盤,眼中是決死的坦然。
李星雲那雙冰封般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周遇吉染血的、寫滿忠誠與疲憊的臉。少年冷峻的臉上,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嘆息的波動。他沒有再勸,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戴著雪白手套的手,輕輕按在周遇吉緊握戰斧、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那手套的布料冰冷而細膩,與周遇吉手上凝固的血污和粗糲的老繭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周總兵,”李星雲的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多了一分難以察覺的、穿透冰層的溫度,“盡忠,未必在今日一死。好好活著,看到這日月旗,重懸神州的那一天。你活著,對大明更有價值。” 他的目光掃過城頭那面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的“周”字旗,又抬頭望向飛艇腹部那面巨大而嶄新的日月旗,“活著,才能看到新火種燃起。”
周遇吉渾身劇震!少年的話語如同驚雷,在他早已被忠君死節填滿的心中炸開一道縫隙。活著…價值?新火種?他茫然地看向李星雲那雙深邃冰冷的眼楮,里面仿佛映照著某種他無法理解、卻又無比熾烈的未來圖景。那按在他手背上的冰冷手套,此刻竟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就在這時,飛艇下方傳來信號。所有傷兵和家眷均已登艇完畢。
李星雲不再多言,果斷撤回手,對著通訊器簡短下令︰“撤離!”
他最後看了一眼依舊僵立在原地、眼神劇烈掙扎的周遇吉,轉身抓住垂下的繩索。猩紅的身影如同靈猿般迅速上升。城頭的龍蝦兵們一邊保持火力壓制,一邊迅速收起馬克沁機槍,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最後幾人抓住繩索,身體懸空而起。
巨大的飛艇引擎發出更加低沉的咆哮,開始緩緩上升!
就在飛艇脫離城頭、開始加速爬升的剎那!
“開火!” 李星雲冰冷的聲音透過擴音器響徹天空。
那幾挺剛剛收起、尚未完全進入艙內的馬克沁重機槍,槍口猛地再次壓低,對準了城下那些驚魂未定、剛剛從鋼鐵風暴的死亡陰影中緩過神、正試圖重新集結的闖軍人海!
“突突突突突——!!!”
更加狂暴、更加肆無忌憚的金屬風暴,如同死神的巨鐮,從空中狠狠揮下!這一次,視野更加開闊,屠殺效率更加恐怖!密集的子彈如同灼熱的鐵雨,毫無阻礙地潑灑在擁擠的、毫無掩體的人潮之中!所過之處,人仰馬翻,血肉成泥!一片片闖軍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野草般齊刷刷倒下,慘叫聲瞬間匯成一片絕望的海洋!正在陣後督戰的李自成、劉宗敏等闖營大將,駭然看到那致命的火線掃來,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顧得上威嚴,狼狽不堪地在親兵拼死掩護下撲倒在地,滾入尸堆掩體之後,頭上的氈帽都被疾飛的流彈打飛!
飛艇在馬克沁機槍瘋狂咆哮的送行曲中,越升越高,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化作天際一個拖著淡淡煙跡的小點,最終消失在鉛灰色的雲層深處。只留下寧武關城頭那面孤零零的“周”字殘旗,和關前一片死寂的、真正意義上的尸山血海。
寒風嗚咽著卷過關城,吹散刺鼻的硝煙和濃重的血腥。僥幸未被空中死神收割的闖軍士兵,如同嚇破了膽的鵪鶉,瑟瑟發抖地蜷縮在尸體堆里,連頭都不敢抬起。偌大的戰場,除了傷者垂死的呻吟和戰馬驚恐的悲鳴,竟再無半點生氣。
數日後,慘烈的戰場終于被大致清理。
中軍大帳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寒冰。李自成臉色慘白,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一份染血的傷亡統計冊子,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放在他面前的案幾上。
“……寧武關一役,”負責清點的高級將領聲音干澀,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我軍……陣亡三萬八千七百余,重傷致殘者……兩萬九千余……輕傷無算……總計……傷亡逾七萬之數……”
“七萬……七萬啊!” 一個闖營悍將失聲叫了出來,聲音都變了調,“這才是一個小小的寧武關!那飛艇……那妖銃……”
帳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想起了那從天而降的鋼鐵巨獸,想起了那猩紅如血的“龍蝦兵”,想起了那持續不斷的、如同地獄熔爐咆哮的恐怖聲響,想起了那如同割草般倒下的弟兄……一股徹骨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李自成猛地閉上眼,身體難以抑制地晃了晃。七萬!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寧武關!這幾乎是他麾下最核心、最精銳力量的三分之一!而這慘重的傷亡,大半竟是在那艘詭異的“天船”降臨之後,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內造成的!那是什麼力量?那是什麼樣的武器?
如果……如果前面的大同、宣府……甚至京師城頭……也出現那樣的飛艇,那樣的“龍蝦兵”,那樣的……那樣的“馬克沁”……
李自成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這恐懼,甚至遠遠超過了當年在車廂峽瀕臨絕境之時!那時候面對的只是饑餓和官軍,而這次,他面對的是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抗拒、如同神罰般的力量!
他引以為傲的數十萬大軍,在那樣的力量面前,簡直如同螻蟻般可笑!
“撤……”李自成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了血絲和深沉的恐懼,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傳令……各營……後撤三十里扎營!快!”
寧武關的殘陽,最後一次映照著這座浸透鮮血的孤城。關城,最終陷落。然而,在它殘破的城垣下,在闖軍堆積如山的尸體之上,一種名為“畏懼”的種子,已經深深植入了大順皇帝李自成的骨髓,並將在未來,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著他通向京師的每一步。那艘懸掛日月旗的鋼鐵飛艇和它噴吐的死亡風暴,成了所有幸存闖軍揮之不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