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垂頭一笑,俯身將長恭抱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鞍。
“抓緊了。”揚鞭一策,朝著秦姝消失的方向疾馳而去。
舍樂、劉桃枝揚鞭催馬緊隨上去。
斛律光勒馬,遙望著馳離的人影。
令道︰“就地扎營休整!”
儀仗衛隊聞令而動,很快營帳林立。
高澄在一處緩坡追上秦姝,他輕勒韁繩,與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兩匹馬兒踏著一致的步伐徐徐前行。
秦姝的面容在陽光下格外清晰,曾經在他身邊時那種精心養護的矜貴氣質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風霜烈陽所留下的痕跡。
淡淡的曬斑,略顯粗糙的肌膚,卻襯得她眉眼間那股颯爽之氣愈發鮮明。
高澄目不轉楮地望著她側顏,眼底的笑意收不住,藏不住。
秦姝始終不發一言,看似冷淡地目視前方,偶爾也會微微偏首,借著整理鬢發的動作躲開他灼熱的目光。
“阿姝,既然天意讓我們在此重逢,帶著孩子,跟我回去吧?”
這里就是敕勒川,牧人的羊群與農人的田地在這片草原上共存。
到了一處氈帳。
簡易的籬笆,東邊隔出一處羊牢,西邊圍著整齊的菜畦,帳前有一碩大的木桶。
高澄隨著秦姝翻身下馬,見長恭也要跟著下來,忙伸手將馬韁遞到他手上。
湊近孩子耳畔低語︰“去尋舍樂玩會兒?阿爺......有些體己話要單獨同你阿娘說。”
“誒!”長恭想都沒想,接過韁繩便策馬離開。
“長恭?!”秦姝剛喚出聲,便瞧見舍樂一行在不遠處。
未及反應,忽覺腰間一緊,高澄已欺身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她打橫抱起。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秦姝掙動著,素白衣袂在風中翻飛。
高澄緊抿著唇,雙臂將她牢牢鎖在懷中,步履穩健地向帳內走去。
任她在懷中掙動,卻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力道,既不容掙脫,又不至弄疼她。
帳簾垂落的瞬間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視線,隱約傳來秦姝帶著惱意的聲音︰“高子惠,你......”便戛然而止。
只余氈帳內昏昧的光影和灼人的氣息。
高澄未放下秦姝,就著抱她的姿勢,幾步將她抵在榻上。
溫柔的侵襲中,她沒有放棄掙扎,雙手抵在他胸膛推拒,可指尖卻無意識地揪緊他的衣襟,分不清是想推開,還是想將他拉得更近。
高澄沒有停下一切動作,盡管顯得很粗暴,可他想將這些時日的分離都討回來......
帳內悶熱,兩人交纏的軀體早已汗水淋灕。
高澄將秦姝緊緊鎖在懷中,下頜抵在她肩頭,聲音沙啞︰“還不肯原諒我麼?”
“你傷的不是我,我哪有資格恨你......又談什麼原諒?”
“那就跟我回去啊,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想長恭?”
秦姝閉了閉眼,聲氣帶嘆︰“發生了那些事,在你身邊日日相對,我只會痛苦!”
高澄急忙挪跪到秦姝面前,雙手緊緊包裹住她的指尖。
“我改,改還不行嗎?你要我怎樣都行!”
听上去真的很誠懇,像是從胸腔里碾出的悔意。
“阿姝,你是我的愛人,為何就是不肯對我寬容?”
听上去,竟透出幾分委屈來。
“子惠,其實在你身邊日子,我從來沒有過當下快樂。”
高澄蹙眉听著。
“跟著你,我會不由自主的去想太多,做太多,承擔太多......可你猜忌我,隱瞞我,欺騙我......”
高澄垂首沉默,手指的力道再緊了緊。秦姝太懂得真相作刃,每一句都剖開他最不願正視的瘡疤。
“我喜歡如今的生活,長恭永遠是你的孩兒,可我永遠不會是你的妻子。
你覺得我得套一個假身份才能與你相配,可我是秦姝,我想活成我自己。
你不是離不開我,也不是缺不了我,你僅僅只是不甘心。你愛的你們高家的基業,你該配你的生活,我與你,根本就不是相配的。”
秦姝的手慢慢從高澄的掌心中抽離,衣袖拂過帶起一陣微涼,看著她系衣帶的動作不疾不徐,高澄沉沉的問了一句︰
“阿姝......你還愛我嗎?”
“我們的緣未盡,情未散,又為何不能在一起?”
秦姝已經穿戴好,回望著高澄,曾經她對趙北秋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今該用在她與高澄身上了。
“泉涸了......”
這一句,高澄懂了。
秦姝出帳時只听身後哽咽問道︰“來日若孤寂......你會不會另擇良人?”
“我不是因寂寞而嫁人。”
高澄痴痴一笑,可是他,卻會因寂寞而放縱,若秦姝也這樣,他根本承受不起。
但此刻,他只覺得秦姝這樣太苦了。
斛律光策馬趕來時,望見劉桃枝陪著長恭嬉戲,舍樂一個人扎著簡單帷帳。
坡丘上,高澄倚在秦姝身旁,唇邊陶塤正流淌出敕勒川的蒼涼曲調。
秦姝感慨,這大概是天賦吧,當初她學了那麼久,高澄卻是一學即會。
一曲終時,高澄指尖輕轉陶塤。
“勛是土音,聲韻還是太過蒼涼,阿姝啊,不若隨我學胡琵琶?西域傳來的妙物,既能訴盡纏綿相思,又可奏山河壯闊,能泣盡離人血淚,亦能奏出盛世歡歌。”
“你還要繼續北巡,何必為我耽擱呢?”
“與你相伴,怎會是耽擱?”
望向遠處嬉戲的長恭,聲音透低啞無奈︰“若可以,惟願終日與你們母子一直相伴,陪著你共賞這塞外煙霞才是我的奢求。”
說罷將秦姝輕輕攬入懷中,讓她倚靠在自己肩頭。
“我只有伴在你身側,才得至樂。”吻過她鬢邊碎發,低喃道︰“你不肯回去,就容我也拋卻世間紛擾,偷兩日清閑。”
秦姝心頭一顫,緩緩閉目。
暮色,高澄會跟著秦姝一道趕著半大的羊群歸牢。晨光熹微時,又會與她一起尋新的草場放牧。
無聊也會考核長恭的功課,意外發現這孩子竟未落下分毫,看帳里四處散落翻開的典籍,看得出秦姝平日的教導下了很多功夫。
嚼著秦姝烙的餅子,干硬難咽。
“阿爺,是不是特別難吃?”長恭歪頭看他。
“不啊,阿爺覺得挺好吃。”他喉結滾動,硬是將那口餅咽了下去,嘴角還刻意揚起幾分笑意。
“那我的也給您……”長恭眼珠一轉,飛快地將自己的餅推到他面前,一溜煙就躥出了帳外,“我去找明月伯伯討烤肉吃!”
秦姝望著晃動的帳簾,低聲︰“這孩子總嫌我手藝差。你若實在咽不下,不如也去尋明月大哥用膳吧。”
“分明是這小子不識貨,”高澄連忙又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我巴不得天天都能吃上。”
秦姝轉身望著帳角堆著的幾袋面粉,高澄走後她也該離開這個地方,開玩笑道︰“要不我多烙幾十張,給你路上帶著吃?”
“啊?!”他一口餅渣差點嗆在喉間,連忙端起酪漿猛灌。
後面一日,附近百姓听聞大將軍到此,紛紛前來拜謁。
高澄坦然接受眾人觀摩,時而俯身攙起跪拜的老者,時而蹲下撫弄孩童發頂,會細細詢問每戶牛羊多少、收成幾何、賦稅可重。
秦姝望著這天生的政治家,此時此刻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愛民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