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京將菜刀一寸寸探入窗隙,刀鋒輕挑內栓,竟紋絲不動,想必內里是卯死的窗栓。
看來要想探入那間密室,唯有伺機滯留在廳堂。
東柏堂,是高澄處理軍機國事的私密之所,若他出堂回後宅,必令宮人即刻鎖門上栓,這是他難得的謹慎。
除非……如上次般宿在隔壁,才會疏于一時防範。
正思量間,院外突然傳來守衛聲音︰“見過大將軍!”
蘭京身形一閃,旋即隱入廊柱之後,借著夜深遮掩,微探出頭來。
只見舍樂攙扶高澄正欲推開秦姝的房門,卻突然頓下動作,猛地轉頭看向他的藏身之處。
蘭京身子一震,立刻抽回身子。
“誰!”高澄厲聲喝道。
“舍樂去看看!”
蘭京立刻應聲︰“大將軍,是我!”趁機將刀扔至草叢之中。
定楮瞧去,只見蘭京從廊後現身。
高澄緩緩脫開舍樂的攙扶,轉而向蘭京踉蹌逼近。
“深更半夜的,你在此鬼鬼祟祟,是想作何?”高澄有些醉意,眼底卻是疑雲仍存。
“我每晚都會在此等候,盼著將軍能來東柏堂!”蘭京神色自若。
高澄欺身逼近,鼻息幾乎觸及蘭京面頰,蘭京感受到他口中濃烈的酒氣,可言語卻似清醒。
“我來不來東柏堂與你何干?”
“因為我想見將軍。”
高澄冷哼一聲︰“想見我?呵呵......我可沒斷袖之癖?”
“這等拙劣說辭,你自己可信?”
他自信自己的權力能掌控的一切,縱使眼前這人有什麼暗藏的心思,但又能翻出什麼花樣?
兩手搭在蘭京肩膀上,湊近他耳邊低語。
“我留你性命,是敬你風骨才學,但你要適可而止,不要做一些過分的事!”
說罷轉過身,又不忘點著手指警告蘭京︰“今夜之事就此作罷,以後無我準許,不許再近北廂!”
往前踱回幾步只听蘭京質問︰
“大將軍既疑心我、防備我,何不直接放了我?”
“呵......”高澄像是听到什麼笑話,踉蹌著倚上門框︰“你是俘虜......”話音未落,整個人已栽向屋內。
“大將軍。”舍樂驚呼搶上前去。
待蘭京疾步上前,只見舍樂正攙著高澄起身,額前散下幾縷碎發,忖著他紅唇薄光。
“快去掌燈!”
蘭京急趨入內,手中火折輕晃,將室內燭台次第燃亮。
轉身之際,但見舍樂已侍奉著高澄臥于榻上,他確是雙目圓睜,直勾勾盯著床尾方向。
蘭京移目,正是秦姝與他的那幅雙人圖。
“你先退下吧。”舍樂低聲,“免得大將軍又怒!”
在他想來,以高澄素日的脾氣秉性,定是屢屢折辱蘭京,才有方才那般局面。
“無礙,我就住在東柏堂,不若我留下侍奉大將軍,舍樂兄也好早些交值歇息!”
“這不好吧?!”
舍樂回眸望去,見高澄眼簾低垂,似閉非閉,一副昏昏欲睡之態。
“舍樂兄,我侍奉將軍膳食,您還不放心嗎?”
蘭京只道︰“我先去打水!”
“這些瑣事自有婢女侍奉......”話音未落,卻見蘭京已然快步出屋。
舍樂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輕嘆︰“倒是個細致人,也省得再去支使那些丫頭了。”
待到蘭京執銅盆入內,舍樂也就含笑拱手︰“如此便有勞了,我這......”
“您且安心交值吧,此處交由我便是!”
待舍樂前腳一走,蘭京即刻反手落栓。
緩步移至榻前屈膝半跪。指尖懸在高澄面龐寸許之處,最終輕輕撫上那俊美的輪廓,自眉骨延巡至下頜。
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忙將人扶起。
素手解開披風帶鉤,褪去層層織錦外袍。
掖好錦衾後,方取巾帕浸水擰干,小心翼翼地拭過那英挺的眉宇。
高澄酒酣沉睡,玉山傾頹之姿更顯風流骨相。
蘭京屈膝跪坐在地上,下頜輕抵榻沿,凝著眼前人。
眸色漸深,十指幾番蜷曲復又舒展,極力壓抑著。
忽的低笑出聲浸滿自嘲,竟對敵人妄念如此。
晨光穿透窗欞時高澄自然醒來,耳畔均勻的呼吸聲令他驀然側首,竟是蘭京屈膝伏于榻邊。
神色一凜,急忙起身探視周身衣物,再掀錦衾仔細檢查榻上痕跡,長舒了一口氣。
蘭京听到動靜已然醒來,強忍著腿麻支身而起。
“蘭京啊,昨晚......”
“你就這樣睡了一夜?”高澄蹙眉看著他隱隱泛青的指尖,喉間泛起莫名的苦澀。
“我......我也覺得可笑。”蘭京苦笑。
見他站立不穩的模樣,心軟道︰“且坐一會兒吧!”
高澄下床,自顧穿衣整裝,系緊蹀躞帶時銅扣脆響打破一絲沉寂。
他沒想到蘭京對他迷戀如此,再度默了良久。
回身將一手輕輕覆在蘭京肩頭,肅然說道︰“如今我正缺將才,若你肯忠心效命......”
“李陵的遺憾,是敗于匈奴而累全族,我怎可再效他?!為奴雖辱,尚可全節!”
說著一滴淚墜下。
“可若是為將軍效力,又與叛國何異?”
蘭京抬首望著高澄,眼中水光瀲灩,分明是熾熱卻又凜冽。
“縱然......” 喉間微哽字字沉墜︰“我愛將軍,此生卻不能為將軍所用。”
高澄靜默,緩緩抬起手,指腹輕輕掠過他眼尾淚痕,可新淚又至,洇濕他指尖,也顫動著他的心。
“我不勉強你,可我......真不能放了你!”
一個人在權力之巔俯視,一個人在愛恨之間沉淪。
陳元康得了崔贍許親,今日又無朝,早早到東柏堂求見,想為崔?求情。
見高澄今日似乎心情不錯,也就開口直言。
“大將軍,元康有一事進諫!”
“哦?所諫何事?”高澄聞言並未抬眼,繼續書著招賢詔書。
“大將軍,崔尚書名望素重,怎能因一句私言而殺之!
況且將軍如今正欲招攬四方賢士,若因小忿而戮名士,只怕寒了氏族之心,又如何歸人心,得賢才?”
高澄筆下一頓,這些日子以來,還是陳元康第一個來為崔?求情。
本意也未想將他處死,可一想‘黃頷小兒’之言,仍不免怒意難平
只道︰“斐元景已經劾其罪,若免他性命,就當遷他至邊遠之地,受些寒苦才行!”
“崔尚書若在邊境,只怕會為叛投敵,若將此英賢資以敵寇,並非明智之舉。”
高澄將筆重重一擱。
“他既有季 之罪,就讓他一樣為徒隸,以役抵過如何?”
陳元康搖頭嘆息︰“唉,元康讀《崔琰傳》,追恨魏武不夠寬宏大量,崔?年邁體衰,苦役勞體,若使其斃命徒所,後世豈會不說他為將軍所殺?”
“若然,又該如何?”
此時段韶與斛律光進入屋內,見狀默契分立兩側,
高澄目光掃過他們一眼,回到陳元康身上。
“崔?按理該處死,此事朝野皆知,若是公能以寬厚濟嚴猛,特輕其罰,則為仁德彌著,如此天下歸心。”
段韶此時說道︰“大將軍,崔?始終是勛舊,霸業之初,文檄教令也多是出于他手,不可輕殺。”
高澄默了片刻︰“既如此,就陳元康你傳令赦免他吧!”
待陳元康帶崔?至東柏堂謝罪。
高澄仍作怒色︰“我雖無堪,忝居大任,卻被卿以為‘黃頷小兒’,縱是金石可銷,此言卻難滅!”
崔?聞言,仍是畏懼不安,嚇得連連再叩首︰“大將軍寬宏大量,下官銘感五內,將軍乃神俊之姿,小人失言,當忘當滅!”
段韶、斛律光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