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元亮,早已非昔日晉州幕僚院里那個任人欺凌的落魄書生。他一身錦緞掌櫃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而沉穩,站在那鬧事的“護衛”青年面前,雖身形不算魁梧,氣勢卻穩穩壓過一頭。
“哼,”元亮冷哼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嘈雜,“別說你爹只是個按察使,今日就算你是天王老子親臨,敢在醉仙樓撒野,也得按高陽的規矩辦事!”
那假扮護衛的青年仗著酒勁和一貫的囂張,梗著脖子罵道︰“我呸!你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看門狗!有本事把你家那張縣令叫來!看他來了,是給我磕頭認罪,還是給你這狗奴才撐腰!”
元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哈哈,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這大鐘一響意味著什麼?告訴你,這鐘聲一響,閻王爺都得皺眉頭!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還想見我家縣令?你也配!”
二樓的趙明誠被這番對話徹底吸引,他皺眉看向身旁的侍女,低聲問道︰“這鐘聲……是何規矩?”
侍女依舊保持著職業性的微笑,但眼神里也多了一絲嚴肅,低聲解釋︰“貴賓有所不知。醉仙樓說是極樂之所,實則也是高陽最大的賭城。賭之一字,最能激蕩人心。常有客人輸紅了眼,情緒失控,鬧事砸場,也是常有之事。這‘淨街鐘’一旦敲響,便意味著樓內出現了需強力彈壓的狀況——通常是有客人不僅輸光了本錢,甚至還巨額舉債,卻無力償還,繼而鬧事。鐘聲既是警示,也是信號,城中的巡防營听到,便會立刻派兵前來控制局面,以防事態擴大。”
趙明誠聞言,臉色更加凝重︰“派兵?他一個縣令,無上官調令或緊急軍情,豈能私自調動兵馬?來的莫非是縣衙差役或是民兵?”
侍女微微一笑,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這是高陽的規矩。如何調動,自然是張大人說了算。巡防營……也是听令行事。”
旁邊的年輕人忍不住低呼︰“這……這已是公然違制!私調兵馬,形同謀逆!”
就在這時,三樓樓梯口,一個身影緩緩步下。來人同樣戴著面具,卻是那極為稀少的琉璃面具,在燈光下流轉著神秘的光彩。他的出現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原本喧鬧的大廳,竟以他為中心,迅速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他步履從容,走到那被扭住的老者和青年面前,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平靜卻帶著冰冷的威嚴︰“這位貴賓,如果沒記錯,你今晚前後三次,從我醉仙樓賬房共借出白銀兩萬兩。如今輸得精光,非但拒不認賬,還出手打傷我樓內侍衛。是覺得我醉仙樓的銀子好借,還是覺得我高陽的刀鋒不利?是想讓我派人‘送’你去邊關,體驗一下修葺城關的滋味?”
那老者雖被扭住,卻仍試圖擺出官威,強自鎮定道︰“你……你又算個什麼東西?藏頭露尾!讓你們縣令出來跟我說話!我要問問張經緯,他就是這麼治理地方,縱容手下欺壓良善的嗎?”
那戴琉璃面具的人聞言,輕笑一聲,抬手,緩緩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面具下,正是張經緯那張年輕卻此刻布滿寒霜的臉。
“喏,”他目光如刀,直視那老者,“縣令來了。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那老者看到張經緯的臉,先是一驚,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急忙掙扎著扯下自己的面具,露出白天那張臉,急聲道︰“張縣令!是我啊!我們早上才在月華樓見過!你還記得我嗎?你還夸我等是雅士,還替我們結了賬!”
張經緯點了點頭,語氣平淡無波︰“我當然記得。不僅記得,我還知道老先生您胃口不錯,連吃三頓不說,臨走還打包了幾份硬菜,說是給隨從嘗嘗。真是連吃帶拿,一點沒客氣。”
老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仍腆著臉道︰“記得就好,記得就好!張縣令,你看……這都是誤會!是你這些下人不懂規矩,沖撞了我們!還請縣令大人好好管教一下他們!”
張經緯臉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管教?是該好好管教。”
他話音一轉,語氣驟然變得冰冷凌厲︰“來人!將這一老一少,還有他們的同伙,全部拿下!先押入高陽大牢,嚴加看管!給他們三日時間,若湊不出兩萬兩欠銀,連同之前騙吃騙喝的費用一並計算,然後直接給我押送去北疆長城關修城墩!什麼時候用工錢抵清了債,什麼時候再回來!”
老者聞言,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楮︰“張縣令!你……你敢!你清楚你現在在干什麼嗎?我可是……”
張經緯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我清楚得很!你在高陽城內騙吃騙喝兩日,真以為那是白給的?高陽的佳肴,從來明碼標價,如今,到你‘結賬’的時候了!”
老者徹底慌了,色厲內荏地吼道︰“你……你這是濫用私刑!我要告你!我要上京告御狀!”
張經緯嗤笑一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白紙黑字的借據在此,你告到皇帝面前,又能如何?看陛下是信你這老騙子的哭訴,還是信我這依法追討債款的憑證?”
見硬的不行,老者瞬間軟了下來,撲通一聲癱倒在地,老淚縱橫,哀聲求饒︰“張縣令!張大人!饒命啊!我……我當真沒有那麼多錢啊!我一把老骨頭了,您要是把我送去那苦寒之地修城牆,那就是讓我去送死啊!求求您,高抬貴手……”
張經緯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徹底的冰冷與厭惡︰“死便死了。似你這等蛀蟲,活著浪費糧食,死了污染土地。我看你活著,也確實沒什麼用處。”
護衛們毫不留情地將哭喊掙扎的老者和叫罵不止的青年拖了出去,求饒聲和咒罵聲漸漸消失在樓外。
張經緯重新戴上面具,目光掃視全場,所有接觸到他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傳遍醉仙樓的每個角落︰
“各位貴賓也都看到了。在我高陽,就有高陽的規矩。這規矩,就是我!無論你是誰,背景多硬,到了這里,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守規矩,這里就是極樂天堂;不守規矩,”他指了指剛才那伙人被拖走的方向,“那里就是你們的歸宿!”
他頓了頓,聲音放緩,卻帶著更強的壓迫感︰“最近城里來了不少‘朋友’,打著各種旗號,想在我高陽吃白食、撈好處。趁我現在還有耐心,自己乖乖把賬結了,滾出高陽,我還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若是等我親自來請……剛才那幾位,就是榜樣。”
話音落下,大廳里死寂一片。不少混在人群中、原本心存僥幸的騙子,早已嚇得面色如土,兩股戰戰。心理素質稍差的一些人,當場就腿軟跪了下來,哆哆嗦嗦地掏出身上所有的銀錢票券,哭喊著︰“我結賬!我這就結賬!求大人饒命!我們這就走!再也不來了!”
整個醉仙樓,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審判堂,而戴著琉璃面具的張經緯,就是那執掌賞罰、生殺予奪的神只。
二樓的趙明誠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面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