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憑著些特殊門路,趙明誠和年輕隨從如願踏入了醉仙樓的門檻。只一進門,便被那撲面而來的聲浪熱浪撞了個滿懷,眼前光怪陸離之景,饒是趙明誠見多識廣,也不禁微微一怔。
門內並非想象中單一的酒樓廳堂,而是一個挑高極大的廣闊空間,數盞巨大的琉璃燈盞將四下照得亮如白晝,卻又用紗幔、屏風巧妙區隔出不同區域。空氣里混雜著酒香、脂粉香、食物炙烤的焦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金錢與欲望蒸騰出的熱切氣息。
耳邊更是各種聲響交織成的繁華樂章︰ 東南角,一張巨大的賭台圍滿了人,荷官聲嘶力竭地喊著︰“買定離手啊!各位客官,瞪大眼楮,三個四——開!大!”骰盅揭開,頓時爆發出或狂喜或懊惱的喧嘩。
西面,嬌俏的酒娘托著玉盤,聲音軟糯︰“客官可想嘗嘗咱醉仙樓的招牌清酒?十年陳釀,入口綿柔,後勁卻足得很呢!”
北側,一處投壺場地,不斷有人嘗試將箭矢投入細長的壺中,司射高唱︰“投壺中貫耳者,賞錢十貫!”
中央的小舞台上,一位說書先生醒目一拍,抑揚頓挫︰“各位看官,今日且听小子分解,前朝貴妃醉酒華清池,那段荒唐艷史……”
更有絲竹管弦之聲從樓上縹緲傳來,夾雜著舞姬腳踝鈴鐺的清脆響聲,有龜奴在吆喝︰“客官可要來一曲正宗的西域飛仙舞?保證讓您眼熱心跳!”
甚至還有一處臨時圍起的台子,正在進行小規模拍賣,主持人手持一卷畫軸︰“下一件,乃是當朝李嵩年李大儒的墨寶真跡!機會難得,各位財東,價高者得啊!”
舞龍、吐火、雜技……各種江湖把式也在角落賣力表演,吸引了一圈叫好的人群。
這哪里是一座酒樓?分明是將一整條繁華街市的銷魂窟,全都塞進了這雕梁畫棟的巨樓之中!
年輕人看得眼花繚亂,低聲對趙明誠道︰“相……趙先生,這里真是……五花八門,光怪陸離,比京城上元節燈市還熱鬧!”
趙明誠目光掃過場內摩肩接踵的人群,心中快速盤算,聲音低沉︰“何止是熱鬧……一人一百貫的入門費,你瞧這場內,何止百人?這便是日進萬貫的潑天富貴……這張經緯,好大的手筆,好深的心思!”
這時,一位身段窈窕、面帶絲質面具的侍女悄無聲息地迎上前來,聲音經過刻意訓練,柔美而不失分寸︰“二位爺瞧著面生,是新晉的會員貴賓吧?入咱醉仙樓的規矩,凡會員皆需佩戴面具,既可盡興,也全一份雅趣。” 她手中托盤里放著幾副材質不同的面具。
趙明誠注意到場內眾人面具確有區別,便問道︰“姑娘,我看這兒的面具似乎不盡相同,這其中可有什麼說法?”
侍女嫻熟地解釋︰“回貴賓的話,普通會員佩戴的是銅質面具,超級會員則是銀質面具。若您是我們尊貴的黃金超級會員,便可佩戴金質面具。” 她語氣中帶上一絲向往,“至于連續續費一年以上的豪客,則有資格獲得稀少的琉璃面具,那才是身份的真正象征。不過嘛,醉仙樓會員制新開不久,眼下樓里還沒有琉璃面具的貴客呢。”
趙明誠眉頭微蹙,狀若無意地提及︰“哦?可我方才似乎瞥見一位戴著琉璃面具的先生,往樓上去了。”
侍女聞言,掩口輕笑,聲音壓得更低︰“貴賓真是好眼力。那位呀……是咱們醉仙樓的東家,自然與眾不同。他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趙明誠試探道︰“可是本縣張縣令?”
侍女笑容不變,眼神卻透出幾分警惕與圓滑︰“貴賓說笑了,看破不說破。在咱們醉仙樓里,只論會員尊享,不分官階高低。大家戴上面具,便是平等的貴客,只享受極樂,不論外界俗事。”
“原來如此。”趙明誠點頭,又問︰“這普通會員與超級會員,除了面具,還有何區別?”
“普通會員可盡享這一樓的樂趣,賭坊、小吃、湯池、俗樂,與街市無二,卻更精更全。”侍女縴手輕劃,“若要上二樓嘛……那就需得是超級會員了。二樓有樂坊大家親自獻藝,有名家字畫現場拍賣,更有我們醉仙樓精心培養的頂尖舞姬,陪您吃酒談天,妙趣無窮。” 她話語間帶著引人遐想的暗示。
趙明誠順勢追問︰“那三樓呢?”
侍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三樓啊……那得是東家親自接待,洽談的不是風月,而是商務合作了。至于具體花樣,那就非小女子所能知曉的了。”
“若我現在就想上三樓瞧瞧呢?”趙明誠故作隨意。
侍女歉然一笑︰“貴賓恕罪,三樓隱秘,連我們都未曾上去過。規矩如此,還請您按章程來。”
“既如此,那就先上二樓看看吧。”趙明誠道。
侍女微微躬身︰“那便請貴賓恕小女無禮,需驗看一下您的資質。田契、房契,或是別的什麼貴重憑證皆可。”
身旁的年輕人有些不耐,掏出一份公文遞過去︰“這個可行?”
侍女接過一看,是份巡查使公文,她笑容依舊,卻搖了搖頭︰“原來是巡查使大人。近日用此類公文入樓的差爺不少,都是臨時會員,按規矩,是上不了二樓的。”
趙明誠沉吟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塊非金非鐵、刻著復雜紋樣的令牌,看似隨意地遞了過去︰“那你看這塊牌子,可使得?”
那侍女目光觸及令牌,瞳孔驟然一縮,雖極力保持鎮定,但語氣瞬間更加恭謹,甚至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原來……是京里的貴官!小女眼拙,大人莫怪!二位貴賓,樓上請!” 她側身引路,姿態謙卑了許多。
……
登上二樓,喧囂似乎被過濾了一層,變得略微朦朧,但奢華程度卻遠勝一樓。賭桌上的籌碼換成了更精致的象牙牌,面值赫然是以“貫”為單位。嬉戲玩鬧的男女衣著更為光鮮,動作也更為大膽放浪,舞姬的姿容身段明顯高出一籌,絲竹之聲也更為靡麗婉轉。
年輕人看得面紅耳赤,低聲道︰“先生,這……成何體統!”
趙明誠面色不變,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無非是聲色之娛,無傷大雅。”
他們信步而行,穿過嬉鬧的人群,來到一處拍賣廳。只見廳內展示著各類奇珍︰通透無瑕的琉璃盞、光澤圓潤的上品東珠、甚至還有一看便知年份久遠的珍稀藥材……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年輕人倒吸一口涼氣︰“先生,那東珠和琉璃……怕是宮里也未必常見!”
趙明誠目光掃過,語氣依舊平靜︰“納貢之物,民間偶有流傳,朝廷並未明令禁止,倒也……無礙。”
接著,他們又被一陣濃郁的辛辣香氣引至一處飯廳。只听里面食客贊不絕口︰ “嘶哈——過癮!這鍋子又麻又辣,真是夠味兒!”
“嘖嘖,今日這鮮切牛筋丸,彈牙勁道,絕非凍貨可比!”
“是啊!你看這肉,紅白相間,還微微顫動,竟是這般鮮活就端了上來?東家真是大氣闊綽!”
門外,年輕人臉色劇變,猛地拉住趙明誠的衣袖,聲音發顫︰“先生!牛肉!他們竟敢公然食牛?!”
趙明誠眼皮跳了跳,強自鎮定道︰“若是自然病死的牛,經官府查驗後鈐印,依法……亦可屠宰售賣。”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勉強。
然而,接下來路過一間名為“制服誘惑”的包廂時,里面傳出的對話,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趙明誠所有的冷靜!
只听一個粗鄙男聲故作腔調︰“愛妃~朕今日批閱奏章,身心俱疲,此刻已是饑渴難耐,定要將你這小妖精好好吃掉~~”
隨即是一個矯揉造作的女聲︰“哎呀~皇上您好壞~不要啦~~臣妾……臣妾承受不起……”
“轟”的一聲,趙明誠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臉色瞬間變得鐵青!身為宰相,他深知禮法綱常乃國之根基,如此公然扮演帝王、褻瀆宮廷、藐視皇權,簡直是大逆不道!駭人听聞!
年輕人嚇得魂飛魄散,急道︰“先……先生!”
趙明誠胸口劇烈起伏,手指微微顫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這個畜生!他竟敢……竟敢縱容如此悖逆妄為之舉!玷污皇家威嚴,其心可誅!其罪當……”
就在此時,醉仙樓中央高處懸掛的一座青銅大鐘,突然被敲響! “當——” 沉重的鐘聲洪亮而極具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樓內的諸多喧囂。
鐘聲余韻未絕,就听樓下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和扭打聲。 一個戴著銅面具的壯漢正被幾名孔武有力的護衛扭住胳膊,他奮力掙扎,口中狂囂︰“放開我!你們這幫瞎了眼的奴才!知道我爹是誰嗎?我爹是京畿按察使!敢動我一根汗毛,讓我爹抄了你們這破樓!” 另一邊,一個同樣戴著銅面具、衣衫被扯得有些凌亂的老者,正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護衛罵罵咧咧︰“反了!反了!你們竟敢如此對待朝廷命官?!信不信老夫明日就上書御史台,參奏一本,把你這藏污納垢之所徹底查封!”
醉仙樓的混亂,才剛剛開始。趙明誠站在二樓,面沉如水,冷冷地注視著樓下這場鬧劇,眼中寒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