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了整整兩天兩夜,終于摸著夜,駛入了高陽縣城。
元亮撩開車簾,看著窗外既陌生又仿佛命中注定要抵達的街景,聲音帶著疲憊,卻又有一絲如釋重負︰“娘,阿什,我們到了。”
阿什第一個跳下馬車,使勁伸了個懶腰,又扭了扭被顛得快散架的小身板,齜牙咧嘴地抱怨︰“可算到了!再坐下去,我這把骨頭真要顛散在路上了!”
元亮小心地攙扶母親下車,看著老人家憔悴的面容,心中滿是愧疚︰“娘,兒子不孝,讓您這麼大年紀,還跟著我受這份顛沛流離的罪……”
元亮娘卻搖搖頭,用那雙看不見的眼楮“望”著兒子,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傻亮兒,說什麼傻話。只要你和阿什都平平安安的,娘吃這點苦算什麼?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帶著幾分意料之中的熟稔從旁邊響起︰“堂鏡!我就知道,你準得回來!”
元亮回頭,只見錢明正抄著手,笑眯眯地站在不遠處,像是專程在此等候。元亮立刻整了整衣袍,上前幾步,恭敬地拱手行禮︰“錢爺!”
錢明擺擺手,算是回禮,語氣干脆︰“正好,省得我再跑腿了。我家少爺正找你呢,跟我走一趟吧。”
元亮心里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大人找我?不知有何急事?”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身後的母親和弟弟,“能否容我先將娘親和幼弟安頓一下……”
錢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很是爽快︰“�砥@饉閌裁詞攏±戲蛉撕托︵值蓯前桑糠判模 胰萌酥苯影才諾焦囅淙ュ Vゼ滋 br />
元亮面露難色,低聲道︰“那個……錢爺,我們……我們沒有路引,恐怕住不得官驛……”
錢明聞言,哈哈一笑,帶著點在高陽地界上的十足底氣︰“路引?在咱高陽,在我家少爺的地盤上,那玩意兒就是個擺設!我說能住就能住!放心吧!” 他轉頭就招呼過一個差役,低聲吩咐了幾句。
元亮娘雖然看不見,卻听得明白,連忙道︰“亮兒,正事要緊,你快跟錢爺去吧。娘沒事,有小阿什陪著我就行。”
元亮見錢明安排得周到,心下稍安,對母親道︰“那娘您先委屈一下,在官驛稍作休息,兒子去去就回。”
……
錢明領著元亮,穿街過巷,一路朝著縣令居所走去。路上,錢明大致說了說張經緯近來的忙碌和疲憊,但具體何事,卻語焉不詳。
到了居所,比起晉王府的恢弘,這里顯得簡樸甚至有些冷清。錢明通報後,引著元亮進了書房。
張經緯正伏在案上,對著一堆卷宗揉著眉心,眼下有著明顯的青黑,滿臉的疲憊幾乎要溢出來。听到動靜,他抬起頭,看到元亮,扯出一個沒什麼力氣的笑容︰“堂鏡,來了。歡迎你回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元亮快速掃了一眼這間堪稱“家徒四壁”的書房,心中詫異,面上卻依舊恭敬,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感慨︰“能將縣令居所住得如此……返璞歸真,不慕奢華,大人在我天朝官員中,實屬鳳毛麟角,學生佩服。”
張經緯似乎沒心情跟他客套,直接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奉承︰“漂亮話以後再說。我叫你來,是有正事問你。”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盯著元亮,“你以前在晉州,經手過的案子多。我問你,你有沒有辦過……那種富家公子哥兒,欺辱了良家女子,致其懷了身孕的案子?”
元亮心里“咯 ”一下,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猜測,但臉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是謹慎地回答︰“這類案子……倒是經手過不少。不知大人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他試圖探听口風。
張經緯皺了皺眉,語氣有些不耐︰“你別多想,我就問問這類案子通常是怎麼個辦法。”
元亮心下稍定,立刻拿出他慣常處理此類事務的經驗,流暢地回答︰“回大人,這種案子,其實多半鬧不到公堂上。通常都是私下里了結。給苦主家一筆足夠的錢,多半就能平息。”
“給錢?給多少合適?” 張經緯追問。
“這要看情況,”元亮解釋道,語氣專業得像在分析貨物行情,“若那女子已有婚嫁,這錢自然是要給她丈夫,買他一個閉口不言。若尚未婚嫁,便給她父母,算是補償和封口費。”
“那如果……這女子無父無母,也尚未婚配呢?” 張經緯的聲音低沉了幾分。
元亮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冷酷的笑意︰“這樣的,反倒更好辦。多半是妓館的娼妓,或是教坊司的女婢,本就身份低微。一副厲害的墮胎藥下去,再給個兩倍、三倍的‘纏頭之資’嫖資),幾乎沒有搞不定的。”
張經緯的眉頭鎖得更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如果……如果就是有那搞不定的呢?死活非要告官,或是非要生下孩子的呢?”
元亮聞言,臉上那種職業性的冷漠更加明顯,甚至帶上了點陰鷙︰“大人,若遇到這等不識抬舉、油鹽不進的……以前為了替主顧平息事端,學生倒也用過些非常手段。” 他壓低了聲音,“譬如,假意關心,請她們吃頓飯。在飯菜里動些手腳,多用些性寒易導致滑胎的食材。或者……更干脆些,直接在她們的茶盞酒杯里,下劑量足夠的墮胎藥。只要孩子沒了,她們告官的念頭,至少也就消減了一大半。畢竟,死無對證了嘛。”
“你他媽真夠……” 張經緯听到這里,猛地吸了口氣,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鄙夷,後面那個詞似乎強忍著沒罵出來。
元亮卻像是沒看到他的反應,反而抬起頭,目光平靜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地看著張經緯,一字一句道︰“大人,想要贏,想要替主顧徹底解決問題,有些時候,就得不擇手段。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張經緯盯著他看了半晌,那眼神復雜得像是在看一件極其有用卻又無比骯髒的工具。最終,他極度厭煩地揮了揮手,語氣冰冷︰“要不是看在你確實還有點用的份上,我真是一刻都不想跟你這種人待在同一屋檐下!”
元亮臉上卻慢慢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甚至帶著點有恃無恐︰“大人若真是厭惡學生至極,又何必大費周章,又是苦肉計,又是讓高將軍救我?大人既然救了我,自然……是願意與學生‘待在一塊兒’的,不是嗎?”
張經緯被他的話噎住,臉色更加難看,最終只是冷哼一聲,下了逐客令︰“哼!伶牙俐齒!你先滾回去候著!等我之後有需要,自然會喚你!”
元亮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禮,退出了書房。轉身的剎那,他臉上那點笑意收斂得干干淨淨,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