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悅眉頭緊鎖,幾乎要把那張被張經緯稱為“鬼畫符”的圖紙盯出洞來。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紙面上劃過那些歪扭的線條和刺眼的黑圈叉叉,仿佛想從中捋出一條清晰的脈絡。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映著他年輕卻因專注而顯得格外沉靜的臉龐,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暗河?”方悅終于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強烈的質疑,聲音因為困惑而微微拔高,“大人,這……怎麼可能?”他指著圖上那條扭曲的、標注為暗河的墨線,“卑職是土生土長的高陽人,老家就在桑水河邊上,從小在水里泡大的!別說暗河,就是哪個河灣水深幾尺,哪片蘆葦蕩里有水蛇窩,卑職都一清二楚!這圖上畫的,若說是通往城里的暗河……”他用力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絕無可能! 卑職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桑水一帶絕無此等隱秘水道!”
張經緯坐在案後,一手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方悅的反應。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里帶著點考校的意味。“哦?”他拖長了音調,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要不……你再仔細看看?興許……能重新畫出個更清楚的暗道全貌來?”他指了指那張圖,眼神里充滿了“鼓勵”。
方悅聞言,臉騰地一下紅了,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氣的。他看著那張挑戰人類想象力的“杰作”,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比讓他去抓十個江洋大盜還難!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大人,我……”
“哈哈哈哈哈!”張經緯忽然爆發出一陣爽朗且明顯帶著幾分做作)的大笑,他站起身,繞過桌案,走到方悅身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方悅一個趔趄。“開個玩笑嘛!畫不出來也沒關系,畢竟……”他故意拉長了調子,眼神帶著長輩看晚輩的“寬容”,“你還年輕嘛!這世上的奇聞異事、山川地理的奧秘,多著呢!慢慢學,不急,不急!”
這“你還年輕嘛”幾個字,像根小針,精準地扎在了方悅的自尊心上。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那點困惑和窘迫瞬間被一股不服輸的倔強火焰取代。他挺直了背脊,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大人!請給卑職一天的時間!”
張經緯挑了挑眉,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一天?你要做什麼?”
“卑職需要用到衙門的快馬!”方悅毫不猶豫地說。
“哦?”張經緯來了興趣,“準!需要多少人手協助?我讓二狗帶幾個精干弟兄跟著你?”
“不需要!”方悅回答得斬釘截鐵,甚至帶著點不容置疑的銳氣,“人多眼雜,反而礙事!卑職一人一馬足矣!”
張經緯看著眼前這個瞬間褪去青澀、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好!那我就……靜候佳音了!”他特意加重了“佳音”二字。
“另外,”方悅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張經緯,提出了一個讓張經緯都感到意外的要求,“卑職需要一份出關文書!”
“出關?!”張經緯的眉頭真正地皺了起來,身體也站直了,“你要出長城關?方悅,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外面是北戎游弋之地,凶險萬分!”
“卑職知道!”方悅沒有絲毫退縮,“卑職要去長城關外,查探桑水河的源頭!這張圖雖亂,但源頭指向關外某處,卑職懷疑那‘暗道’的入口,或許與關外的河源地形有關!必須實地勘察!”
張經緯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權衡著風險與收益︰“關外往返……即便快馬加鞭,雖然本縣離長城關近,一天……恐怕不夠吧?”
方悅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牙關一咬︰“那就一天半!明日下卯前,無論結果如何,卑職必定返回復命!”
“一天半……”張經緯盯著方悅堅定的眼神,終于緩緩點頭,嘴角卻勾起一抹帶著促狹和壓力的笑意,“好!一天半就一天半!方悅,這牛……可是你自己吹出來的!”他踱回案後,手指點了點那張鬼畫符,“若能畫出清晰可辨、經得起推敲的河道暗道全圖,我張經緯必有重賞!升你做‘胥長’,賞銀百貫,不在話下!”
他話音一頓,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語氣也沉了下來︰“若是畫不出……或是信口開河,查無所獲……”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那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我必治你一個玩忽職守、延誤案機、信口開河之罪!”
這賞罰分明的最後通牒,如同一盆冰水澆在烈火上,讓方悅心頭一凜,但同時也激發了他骨子里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勁。他猛地抱拳,聲音洪亮,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是!卑職領命!明日此時,必帶圖復命!”話音未落,他已轉身,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背影挺拔如松,帶著一股一去不回的決絕。
方悅決絕的背影剛從門口消失,王二狗就忍不住“嘖”了一聲,臉上堆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和困惑。他湊到張經緯案前,指著門口方向,壓低了嗓門︰“少爺,您瞧瞧!這個方悅,怕不是個實心的笨蛋吧?關外是那麼好去的?一天半?畫河道圖?他當是去郊外踏青描個景兒呢?”他撓了撓頭,“我就納了悶了,就這腦子……他是怎麼考上的秀才?”
張經緯正慢條斯理地將那張“鬼畫符”收進一個特制的防潮木匣里,聞言抬起頭,臉上非但沒有王二狗的嫌棄,反而帶著一種發現璞玉般的、若有所思的笑意。他輕輕合上木匣蓋,發出“ 噠”一聲輕響,語氣篤定︰“這個人……以後我會一直帶在身邊。”
“啊?”王二狗愣住了,“少爺,您說真的?就他?這愣頭青……”
張經緯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讓帶著初夏草木氣息的微風吹進來。他望著窗外衙院內忙碌的景象,目光悠遠。“二狗,”他緩緩開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不是覺得,他和大海很像?”
王二狗連忙點頭︰“對對對!都是那股子認死理、鑽牛角尖的勁兒!”
“像,也不像。”張經緯轉過身,背靠著窗欞,伸出兩根手指,“大海,絕對是個頂好的工匠。他的手藝,心思全在‘制造’上——如何把材料變成精妙器物。他追求手上功夫的極致。”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為銳利︰“而方悅……他是個頂好的工程師。他的心思,在‘建造’上——如何利用山川地勢、水流走向,去構建運轉的系統。他追求對天地之理的洞察和運用。一個在‘器’,一個在‘構’,有本質的區別。”
王二狗听得似懂非懂,但“頂好”兩個字他是听明白了,既然少爺都這麼說了,那這方悅肯定有過人之處。他咂咂嘴︰“行吧,少爺您眼光毒。那……咱們今天要干些啥?還查那案子?”
張經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頭節發出一陣輕微的 啪聲,臉上那副精明強干的捕頭面具瞬間卸下,換上一種近乎憊懶的輕松。“案子嘛……急也急不來,線索斷了,心學派那幫孫子又橫插一杠子,得等方悅那邊的消息,也得等黃老邪那邊更詳細的驗尸結果。”他走到衣架旁,取下自己那件常穿的藏青色便服,換下身上的官服,“今天啊……我打算翹一天班。”
“啊?翹班?”王二狗有點懵。
“嗯。”張經緯系好衣帶,動作隨意又透著股瀟灑,“去書房讀讀書,曬曬太陽。然後……”他嘴角勾起一抹極其溫和、帶著暖意的笑容,這笑容里蘊含著只有對至親之人才有的放松與牽掛,“等靈妹散學,我去接她。”
王二狗臉上立刻露出了然的笑容“好 !那衙門這邊……”
“你看著辦。”張經緯擺擺手,“去把胡圖叫來坐值。他性子穩當,坐一天堂,應付些尋常事務沒問題。”
“明白!”王二狗立刻應道,“胡圖辦事牢靠,我這就去叫他。”
“嗯。”張經緯拿起一本放在案頭的線裝書,隨意翻著,“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變得低沉了些,“晚上……讓廚房準備些像樣的酒菜,弄幾個清爽的下酒菜,再溫一壺好點的花雕。”
王二狗立刻會意,語氣也謹慎了些︰“少爺是要去……班房探望蕭可為?” 蕭可為身份敏感,少爺親自去探視還帶酒菜,非同小可。
“是。”張經緯的目光落在書頁上,聲音平靜無波,“有些話,得當面問問他。準備雙份碗筷。”
“是!小的這就去安排,保證妥當!”王二狗領命,不再多問,轉身快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