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宋粲口出︰
“無將大車……”
程鶴又拿手磨杯口,眼神卻飄向大堂之外。
上百年的院落,得了人氣的滋養,除卻基石上前朝的刻畫布滿青苔,倒是看不出個歲月應有滄桑。
百年的銀杏穩穩的佔了大堂之前,饒是個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如同傘蓋一般遮了大半個院落的天空。有風來,飄灑了一片的金黃,與院中的白砂之上,饒是一片飄金撒銀。
《卦辭》有載︰華蓋星甲木,陽木。主孤高,有科名、文章、威儀。入命身宮,宜僧道不宜凡俗。
“無將大車”在他理解有兩種意思,卻為一個結果——置身事外。倒是隨了正平醫帥的心性。
一為,不入凡俗,便是看都不願意看這人間的滄桑變幻。
二則,置身事外,不入冥冥,才能將這紛紛擾擾看得一個真切。不以“思眾小事”而不至那官場、黨爭知性相殺之陰暗之道而不能自拔。然,身入淤泥,又怎能獨善其身?
想罷,嘆聲道︰
“無將大車……了然。”
且在此時,見家人帶著一人進的府門,剛過了蕭牆听那人驚叫一聲。引得三人一並望去,那程鶴不識。倒那龜厭眼尖,見那來人意識驚叫了一聲,遂慌忙起身,那叫一個撒腿就跑。
見那人抬眼便見堂上靈位頓時一愣。甩了那帶路的家丁,自顧慌忙奔來,三兩步上的大堂,探手拿了靈牌仔細看來。
這能行!直接伸手抓啊!且不說死者為大這事,就是你在大街上拎人脖領子拉近了看一樣。脾氣好的也能打的你不認識爹媽!
堂上剩下的兩人頓時一個傻眼。
此時那宋粲這才識得此人。姑且不說這一身簇新,胡須發髻梳的一絲不亂,便是那少眉無毛的眉毛,居然也拿了炭筆畫了,還在那花白的鬢間插了朵嬌艷的桃花?
這是個什麼打扮啊?老了,就別學那年輕人簪花了。這還是桃花!唉,配上那痴懵之態的老臉去,且是一個不可描述也。比那汝州之時,那瘋癲,便又又又是一番天壤之別,這憨傻的儼然突破了清新脫俗了去。
但是,那舉手無狀之態饒是刻在了骨子里,便是將他燒成灰也能認的。
然面相歸面相,這老頭且是真真的一手顛倒陰陽的回天之力。
于是乎,也不敢怠慢他去,趕緊起身躬身拱手,道︰
“見過丙乙先生。”
丙乙拿了靈牌看了,又疑惑的瞅了一眼宋粲,道︰
“卻不是你爹?”
!這話問的,不是就不是吧,前面還加了個“卻”字!你得多盼望他死啊!
得虧了是你這瘋老頭,要是擱別人,就這一句,都夠我把你按瓷實了揍三天的了。
見宋粲無語,又拿了靈牌,湊近了看了看靈牌上的字。看罷,便拉遠了又看,遂咧嘴道︰
“哈,倒是與你有緣。”
這番無狀,且是看的宋粲心下不爽,心道︰怎的又添了這眼神不好的毛病來?先生還是先別忙著給別人看病了,自己先養好了自家這眼楮去,好吧?
且在那宋粲滿懷歉意的望了程鶴,悄悄拱手于他之時。卻見丙乙先生放了靈牌在桌上,又自顧撓頭疑惑了喃喃道︰
“不對哦……我與你看好了的呀?”
說罷,又將臉湊近了之山郎中的靈牌,仔細的看了一番。
但是個無解,這會子那程之山已經經得天爐的淬煉,已然成灰,倒是沒有脈給他號一下。
看罷,便是吧唧了嘴,臉上一個索然。抓撓了一番後,順手捏了三支香,湊了台案上的香燭點了,用手扇了那火苗,也不拜,單手香插與香爐中。
旁邊程鶴正身拜了他三下。那丙乙先生且是一個怪異,那表情仿佛在說,這還有個人啊!愣一下,便問那程鶴道︰
“哦,是你爹?”
這話沒法接,沒你這樣直接問臉上的。
那程鶴只能再拜,道︰
“多謝聖手。”
丙乙先生倒沒回話,卻向那龜厭跑出之處望了望,高聲喊道︰
“立子!且是個故人,怎的處處躲了我來?”半晌且听見那龜厭也不知打哪,叫喚了一聲︰
“便是躲了,先找到我再說。”
這話讓那丙乙老頭多少有些氣惱,卻忽然一愣,摳了嘴心里盤算著,口中自道︰
“來干嘛來著?”
自家想了一會,便又“哦。”了一聲,向那帶路的家人走去。
那家人似乎見此已是尋常,也不言語,便躬身帶著那丙乙先生走向後院。
這番操作,讓堂上的兩人瞠目結舌了一個許久,默默的目送那家丁帶了丙乙消失在視野之中。
宋粲見過丙乙先生行狀,且也是見怪不怪也。
倒是那程鶴卻是躬身一禮拜送。這程鶴說來也算這丙乙的上憲司官,也是識得。不過他這上憲,在那些個屬下眼里也不大吃緊,倒是不認識他的人居多。
咦?還有這樣的單位?當領導是透明的?
知足吧,當你是透明的,起碼知曉你這個人的存在。就像咱們知道空氣的存在,卻看不到他一樣。好多人壓根就不知道你這個領導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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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麼神仙部門啊?慈心院唄!宋朝官職比較仙,有些部門也比較仙。
慈心院不比其他衙門,且高怪者眾多。
雖是隸屬,卻只為記祿而已。也不是管轄的少,約束力不強,那是一個確實的管不住。莫說那宋朝,就放在今日社會,這幫野生的科學家也是極難管理的。有你管他,他活的憋屈,沒你管他倒是能活的一個自在。
還是那句話,又不指著你吃飯。
于是乎,這慈心院的院判——程鶴也是個見怪不怪,反正就是個掛名計祿,而且有些個又是個朝中的大員,叫什麼真啊?還是不認識我的好。
但現在的情況是死者為大,不拜而供,確實有些個大不妥,是為對先人不敬心也。
丙乙先生此舉著實讓這程鶴面上無露,而心下也是個大不爽快哉。
只是耐著性子重新擺正了自家父親的靈位,便不再多言。
那躲起來的龜厭許久听不到那丙乙的聲音,便探頭探腦的將那大堂的角角落落看了一個遍,幾經確認之後倒是個不相信自家的眼楮,便擠眉弄眼的捏了嗓子問了宋粲︰
“走了?”
見宋粲無奈的點頭,這廝才躡手躡腳小心的走出,一屁股坐了蒲團,拎過茶壺,咕咕咚咚灌了一番,才手撫心口,嘴里道︰
“饒是凶險。”
程鶴見這廝行止甚是一個奇怪,便問道︰
“且未見你怕過三人,此是為何?”
龜厭咽了茶道︰
“且得腳快些則個,不然又是一刀。”
見程鶴不解,宋粲便將之山郎中幾人被那青眚寒氣所傷,家父便請了丙乙先生前去救治之事說與他听。
那程鶴听罷頓時瞠目,心下卻又想起那老頭適才的一句“我與你看好了的呀?”因何所出!
倒是當時,怨了丙乙先生所作所為,只顧了自家而悲憤,卻不曾問上一句。
旋即捶胸而哭道︰
“原是我怠慢了他。”
宋粲且是,言此翁腦疾,不善與人溝通之言勸慰了一番。然,那程鶴礙于剛才得態度,心內也是有愧,便嘆了一聲,道︰
“煩勞兩位,可為引薦?”
說罷便用眼神向那宋粲、龜厭兩人拱手。
宋粲回望那丙乙先生種種便是襠下涼風嗖嗖,饒是躲了程鶴的眼光低頭不語。
龜厭更直接,將那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一般,滿臉寫著“不去!”
那神色,饒是個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卻說那惹了禍便跑路的丙乙先生。
此時,卻人模人樣的和那醫帥宋正平在後院持黑拿白殺的個昏天暗地。
宋粲卻擰不過程鶴之請,也見不得那貌若之山郎中的模樣,便帶程鶴換了衣服到了後院。
見宋正平摟著程鶴的兒子程乙揉了棋子觀看棋局。只不過是面上風輕雲淡,細看,卻是一個無從下手。
那程乙卻不懼生,攏了果子且幫宋正平數棋,倒是翁子同樂一片祥和之態。
三人對弈,使得進來兩人看了卻不敢吱聲,只得眼觀棋盤看那棋局。
宋粲與汝州便領教過那丙乙先生的手段,心內訕笑之,卻不小心笑出了聲來。
見那程鶴奇怪的表情望他,便小聲對那他揶揄道︰
“此翁乃國手也。”
程鶴卻未作答,只是看那棋盤,手指盤算頻頻,卻見鬢角有汗滲出。
小聲回道︰
“確實,醫帥此局不善。”
宋粲听了鼻涕差點噴出泡來。心道︰哎呀我去!你要不要听听你說的什麼?就他這臭棋簍子?還不善?這丙乙先生棋藝自家便在汝州易經領教。若不是之山郎中和那重陽、濟嚴法師三人從中作梗,也是能贏得許多驗方回來。
而此時看著程鶴形狀卻是大不妥。宋粲雖未曾與他對弈,然那八風不動禪房中的殘局饒也是個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也。
今日卻觀此局而汗顏?莫非這瘋子老頭請了弈秋上身了麼?
然,心中疑惑未解,卻听的那丙乙悠悠道︰
“三人一起如何?”
宋粲聞其語出無狀且面帶傲慢,便心下道︰罷了!你這老貨今日成精了是吧?且不知彼時如何悔棋耍賴贏得了小爺!今日卻無那別人在旁指點,定讓你片甲不留。
想罷,便上前向父親拱手,卻要開口,卻听那丙乙先生道︰
“也好,你且也算一個。”
宋粲听了這話,錯點背過氣去!口中“哈?”了一聲。
心道︰合著剛才你說的那三人且是我家大人和程鶴父子,倒是未將自己算在其內也?!哦,我就不算一人唄?倒是在你眼中我卻連那孩童也不如也?
心下正在氣惱,卻听的宋正平將那棋子扔在棋盤上糊拉了一下,不耐煩了道︰
“此局不算。再乞。”
且在那宋粲懊惱,思緒左右不通之時,卻見棋盤清了。
那丙乙先生落子天元,一指壓子一指抽出。雲子觸玉盤卻如驚雷一聲。
那宋粲旁邊見了,心道︰這老匹夫開始出昏招了。這不是白白的讓了四角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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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內想罷,卻又面露訕笑之態,真真乃相由心生也。此時抬眼又撞見那丙乙先生一臉的痴猛,便有一聲笑憋不住。噗嗤了一聲,丙乙先生听聲卻不抬頭,道︰
“小子看好,此乃始生之道也!”
宋粲心道︰屁始生之道!孩童稚子都知道這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有我宋粲在此,此番,定讓爾不得如此驕狂。
想罷便要伸手漆盒,去了棋子。倒是一個手慢,卻見那三人各自拿了白子一個個盤算好小心的佔了邊角。宋正平將那棋子放在角落口中,口中提醒道︰
“先生且的防著上六也,客強凶險,免得此局艱難身傷。”
宋粲看三人如此,便覺滅了威風下了氣勢。心下道︰如此三對一卻偏要小心謹慎,不如我著沒路數的上座,亂拳打死他這老師傅去。
想罷便拱手向父,請命道︰
“父上……”
然,兩字剛剛出口,便听見那宋正平喝道︰
“與我閉嘴!”
宋粲的一腔熱血頓時被這聲斷喝給澆了一個冰涼。然去懾于父上的淫威,便也是吃了癟,亦是一個悻悻然不敢出聲。
卻見得丙乙先生眼皮不抬的撥了棋子,看那棋盤,口中揶揄道︰
“小子且叫我聲干爹,我老人家也能教你些醫術傍身,卻是好過與那混人去了……且是學他做些個荒唐事麼?”
說罷,便將棋子放在剩余的邊角。然,那沒頭沒尾的話,且是讓宋粲听了糊涂,心道︰我瘋了我,叫你干爹?跟你這瘋子老頭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心下罵了那瘋癲的老家伙,卻礙著宋正平的面子,只得自家暗自忍受了,不去回他。但是這心內著實憋氣的很。
此時,卻見那程鶴點了一子在貼了上去,隨即,便拱手望那丙乙先生謹慎道︰
“小可出子,先生見諒。”
丙乙先生便也是看也不看那棋子,在手中挑了一個黑子出來,口中道︰
“頑童也,倒不如你那祖輩中岡!他門且算得那雙瞳,酸的那牝雞司晨,算得那龍踔一目……”
說了,抬眼看了那程鶴問來︰
“你卻無算,是何哉?”
便將那挑出來的黑子貼在程鶴的白子邊上。看似無意之舉,然這一子卻是斷了程鶴的棋路。程鶴看罷心驚,便又謹慎了算了自家的路數,求一個解脫。
且在那丙乙先生看了程鶴的驚慌失措而洋洋得意之時,卻听的宋正平捏了棋子平心靜氣的道︰
“慢來,擾人心境者奸也,此局為蒙,須堅貞守正為是。”
饒是三人下棋便是下棋,偏偏又嘮嘮叨叨個不停,倒是听不懂三人你來我往。且是讓那宋粲心下郁悶的不行。
卻見瘋子老頭丙乙先生以一敵三,卻仍不落下風。
讓宋粲著實的郁悶的是,隨著那棋局展開,且是一片黑白晃眼。卻在眼前,又是一個越發看的不明白。
然此時,卻覺噩噩然,又入冥冥,再不看不到那丙乙先生初始那句“始生之道”之言。
心下,那父親“無將大車”之言此時又無端的撞入心懷。然卻如那初聞此言之時一般,依舊是個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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