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宅宮
一場家宴散,夜已是三更。
書房中,回想席間宋粲的話來,正平先生且是個無眠。
索性和衣而起,捏了圖卷在手,又看了滿是天干地支的圖卷,饒是一個眉頭緊皺。遂負于背後,輾轉而走。
夏夜的悶熱,蟲鳴聲聲擾的人心煩。索性,披了衣到得院中尋那些許的涼風。
卻是一個無端,于大堂前止步。
微風徐徐而來,吹了正平面上胡須微動。負于身後,手捏了的“蔡字恩寵”的圖卷亦是一個輕輕的翻轉。
清風,又帶了落葉飄落丹璧之上。透雕的龜蛇攔了落葉的去勢,被那微風吹的呼呼閃閃。
正平閉目仰面,將那清涼的氣息深深的吸于體內,旋即,又慢慢的吐出。
靜謐中,庭院蓮花滴漏滴水門海,蕩起一番漣漪。銀杏落葉飄然落下,然卻是一個其聲響如雷。
宋易和衣,匆匆于廊門而來。見了正平與那大堂前看景,便放慢了腳步。小心的走近,又見其手上的“蔡字恩寵”的圖卷,便是心下明了,且是此物給鬧的。
于是乎,便是個不吭聲,于正平身後垂手。
說這一紙“蔡字恩寵”且有這般的威力?饒是鬧得這宋邸不寧?
說白了那就是一張紙,一個物件而已。所慮者,此物出的不是時候。
至少于此時出現便是個不祥。
怎的如此說來?因“彗出奎、婁,芒長六尺,北行入紫微垣”之事,蔡京被貶逐,杭州居住。
但是,這星象不祥之事倒是崇寧五年就鬧過一次。
然,此番雖是罷相,卻因編撰《哲宗實錄》為由于京中盤桓數月不去。且到月前才奉詔出居。
換做別人自打下了詔書那是一個都耽誤不得,當時就著人解護了去。這蔡京卻能于京中又多呆了幾個月去。
這其中緣由,倒是等那瓷貢進京。
然,又是架不住群臣的非議,終是沒等那宋粲班師回朝。
只能說罷免蔡京,只是朝中兩黨的意思,而不是當今的官家所願。
要不然也不會“御史中丞石公弼、侍御史毛注數殿上次彈劾”官家也只是個留中。
朝堂之上去了蔡京倒是個好事麼?不敢說來,兩黨一旦沒人去壓制,且結果,只能有一個,兩黨四派再起烽煙。
就好比一個大家庭,當爹健在,一眾兄弟家里面盡管是媳婦哭,丈母娘鬧的一番雞毛鴨血。不過,看了老爺子的面子也能有一個相安無事的樣子,該做的事還是會做,該說的話還是會說。最起碼不會鬧得太過分,頂了天也就是妯娌之間的事。
但是,一旦老頭不在了,別說家產什麼的。就是一塊磚,一領破席都能打起來。這樣的生活中倒是一個常見,至少一年半載的啥事干不了,鬧得受不了了,也只能找了法院判了一個明白。一年到頭也就忙著打官司了。
然,朝堂之上,大家所爭的也不是什麼一點點家產而已。
權力,這玩意不是財富,也不能是財富。但是一個無上的權利,能帶來的不僅僅只限于那巨大的財富。
這“家翁”且不是當殿座上的天子,那玩意在宋朝就是個吉祥物,作不得數的。
更讓這吉祥物無奈的是,蔡京還沒走呢,殿上班列中已經有那“東平郡王”的身影了。
東平郡王?何人也?
前國丈,也就是崇恩宮內的當宮,先帝哲宗的皇後,皇上尊為太後的劉氏她爹。
這事弄的沒道理,也就是你不听我的我就找你娘!什麼?沒有娘!那就拉出來你嫂子當你娘!長嫂如母!反正你的听我的!
反正這太後垂簾听政也有大把的先例,你剛登基那會兒不是也有向氏太後“主軍國是”?
讓“太後”的爹上殿,做個鋪墊先,省的讓你覺的太突然,不太適應。
咦?為何要弄個太後出來“垂簾听政”?
廢話!你覺得一個喪偶單身的女人好哄啊?還是一個正值叛逆期且滿懷父兄之志的文青好溝通?
而且你覺得這幫人費事吧啦弄出來個“太後”只是為了個“听政”?
真正能壓得住陣的,就當時而言,也就指著蔡京這般“天資凶譎,舞智御人”的狠人了。
跟他玩花里胡哨?那是找不自在!你但凡一撅屁股那就知道你是要拉的是稀還是稠。
三朝元老,你那些個花花腸子都是人玩剩下的。
這事官家知道,朝臣中的兩黨、四派也清楚。要不然也不會一個玩了命的彈劾,一個死皮賴臉的就不搭理你。
即便是下了詔書,判下一個罷相去官出居杭州,也是借了為自家哥哥寫書為由,留得蔡京在京。
說白了,也就是盼著哪位明公能出來給那蔡京說句話來,讓他能有個借坡下驢的機會。
然,此時與這正平手中的“蔡字恩寵”便是這個由頭。
但是,這會兩黨四派還沉浸在共同將這蔡京拉下馬來的喜悅之中。亦是處于衡量自身力量,判斷對方實力的平和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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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蔡字恩寵”一旦交上去?那可不是單單的“捅了馬蜂窩”那麼簡單。
此時,正平回頭,望了他一眼,道︰
“擾得你也睡不成。”
這話讓宋易接不住,低頭“嗨”了一聲,便上前攙了自家的家主走路。
又听正平問︰
“他可睡了?”
宋易知曉,家主口中的那個“他”為誰。卻笑了道︰
“叫小爺起來便是。”
隨即又問了︰
“主家有事問他?”
兩人且行且說,不覺間便到了那東跨院中。听得房內鼾聲如雷倒是個猶豫。
宋易上前推了門,見宋粲團縮于床榻一角。校尉且是睡得一個四仰八叉。這看了心下就有氣。剛想伸手,卻讓那正平先生拉了一把來。見正平且做一個息聲的手勢。
倆老頭相視無言,竊笑了宋粲、校尉的睡姿。見自家主人並無退出之意,那宋易慌忙收拾了房內亂丟的衣物,輕聲挪出了一把椅子來。
那正平不坐,且望了牆上一幅字愣神。
這字倒是個熟悉。
觀其行書,從容嫻雅,行筆松緩,卻偶有飛白,書道︰
高卻垣牆鑰卻門,
監丞從此罷垂綸。
池中魚鱉應相賀,
從此方知有主人。
此書倒是有些個來由。元符二年,哲宗帝封後劉氏,正平上書有言,卻得斥禁足。
郁悶之余,且讓自家兒子抄了那長樂老得詩懸與壁上。
倒是難為了此子,亦不舍得撤換去了,留的現在還懸壁上。
時過境遷,到的現下一晃便是十余年匆匆而過。那書字,紙面亦是略現了焦黃之色,不復初寫之黑白。
一夜無事,宋粲卻被院外人聲喚醒來。揉了那眼,推了校尉道︰
“外面何事吵嚷?”
那校尉一是個睡眼朦朧,听了聲,又摳了手指算了,怪道︰
“且不是義診之日來?”
說罷,便起身穿衣,出得門去問來。
得院門外小廝看了怪物一般的望他回了︰
“今日乃家主善號!”
那意思就是,怎麼了你?這事你也能忘?
校尉听罷,且是一怔,遂撓了頭回了房間,告知宋粲知曉。
宋粲听罷一是個揉眼搓臉道︰
“睡不得了,與我去看!”
何為善號?這善號本是醫家行善看病所為,舊時中醫掛號,便從五數為始,前四之數卻為那老弱、病重、孕身之人所留,以備事出突然也。
正平先生逢十義診。也就是每十天一次。
但這“善號”卻于他人不同。倒是個每日便有,只因這急病不等人。
今日這個且是個不同,便那家人便抬了自善門入得善門,著前院偏房安置了。
倒是個一牆之隔,且是家人焦躁不安,擾得那宋粲亦是不得一個安生。
兩人穿戴整齊了出的東院門來,便踫上那宋易投前領路,後跟了正平先生匆匆而來。
宋正平看了兒子門前躬身,便隨口道︰
“且一起看來。”
宋粲躬身,帶了校尉跟了父親一起到得前院的偏房。
那床上躺了的病人見人來,便要強撐了起身行禮,卻被那宋正平阻攔道︰
“莫要起身,亂了氣息。”
見那人三十歲開外,身形高大,頂平頭圓額方。
然,鼻眼上看且不似中原人士,眉眼間黑痣饒是顯眼,亦是個大富大貴之相。相書上對此面相倒有一稱,謂之曰“田宅宮”。
然,觀氣色,卻神色倦怠,面紅如妝,卻又有虛浮之相。
宋正平看罷,便是眉頭一皺,倒也不問來人。便一手墊了脈枕,坐穩了調了氣息,將那人手腕拿來。
問了來人脈象,便回眼看了自家的兒子,道︰
“你來看吧。”
宋粲不解,自家自幼也曾讀醫書脈案,然這切脈問病之事,父親從不讓他染指。今日且是怎的了?
心下奇怪,倒也不敢耽擱,便躬身與那人把了脈。
這宋粲雖是武職,卻也是醫家出身,對這把脈問診卻也是個不含糊。
俄頃,便起身退與父親身後,躬身道︰
“此脈,浮而無力,虛陽外浮。且大無力。”
眾人听了頓時驚呆,便是一陣小聲的糟糟。那病人亦是一個奇怪,且左右看了,問道︰
“此神醫乃何人也?”
見那人問,宋正平收了脈枕,口中道︰
“此乃犬子,尊駕放心便是。”
說罷,又看了那人舌苔,眼白。
便讓那宋易伺候了紙筆,一手刷下藥方,抬手交給身邊宋易。
那宋易也是省事,便不答話接了藥方轉身出去。宋正平對那人道︰
“今日不要飯食入口,只是飲水便罷。明日再看。只管來此服藥吃飯便是。三日觀效。”
那人听了感激,便提了精神拱手虛弱道︰
“使不得也!討了神醫的藥方便是大大便宜,卻怎的厚顏再乞飯食也?”
正平听的那人話來,哈哈笑了,道︰
“藥也吃得,飯也吃得,且不能不吃。”
那人得了宋正平之言便千恩萬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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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宋易揮手,家丁省事,招呼了那人隨從人等上前伺候自是不提。
頓時房內且是一陣亂糟,宋正平不耐,且起身出的門去,宋粲跟了父親出門,卻得正平一問︰
“你怎看?”
宋粲躬身道︰
“此人所患,乃金瘡所致。”正平听罷,微微點了頭。見得父上首肯。那宋粲接了道︰
“問其脈象,像是外感病邪停留于表,衛氣抗邪,脈氣鼓動于外。蓋因內傷久病因陰血衰少,陽氣不足。”
宋正平負了手續問︰
“可有藥?”
見父上問下,宋粲思忖了一下,道︰
“人參,附子……”
這兩藥名出口,便見那正平醫帥眉頭一皺,問道︰
“何不用大黃?”
此話便是問得那宋粲一怔,卻又听得父親又問︰
“只因其苦寒瀉下也?”
此問無答,著實的讓那宋粲心下怔怔。
便見那正平先生望身後伸手,宋易知事。便自袖中拿出“蔡字恩寵”的文卷來,雙手奉上。
那宋粲見罷倒是個心下一個怪哉。怎的拿出它來?
卻見父親只手接過,隨了手去,將那“蔡字恩寵”的文卷遞于宋粲手上。此舉甚是個怪異,將那宋粲猛的愣住。抬頭望了自家的父親,卻見其眼內深奧。
心下道︰我朝自遼、夏用兵已是積年,對得上這“外感病邪停留于表,衛氣抗邪”之態。
而兩黨相爭,知性相殺幾十年,卻怎不應那“內傷久病”之說?
便把這“文政”且作“陽”,因連年黨爭而衰。且把這“陰”看做武,積年的用兵與兵不利也?
如此一來,倒好似久病之人陰陽兩虧,縱是山珍海味,烹犢羔羊再多了去,也是一個虛不受補,空費了藥性,亦是與病體不利。
在國,便是再多稅賦錢糧亦是無法滋養了國體,而終得一個此癥而不醫也!
然,目前而言,這陰陽雙虛,倒是有陽亢之狀。想至此,便是一句“人參殺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驚乍于心。
人參雖能大補元陽,若患病本身體內有邪氣不宣,且不用多,便是一副便能要了他命去。
想罷饒是心下一個大驚。然,見了眼前父親手中的“蔡字恩寵”的圖卷,心道︰此卷乃之山郎中所繪,見的此物,有望那父親眼中的大奧,那之山郎中拿出此圖樣之時的面色,此時又撞入心懷。倒是與父親一般的神色眼神。
想至此,便趕緊接了那“蔡字恩寵”的圖卷,細細看來。片刻,又是一個頭昏眼花,心道︰此解並非與圖上!想罷,便歪了頭自問了一句︰
“大黃也?”
抬頭想再問父上,卻不見了父親的蹤影,便追了去尋找。
尋來,見那宋正平坐于堂上,拿了一本醫案在看。
便走上前去躬身問父,道︰
“父上……”
正平且不從書中抬頭,口中便出︰
“想通了來?”
宋粲听罷又躬身,問︰
“國如人身,父親既有救人之術,何不醫國?”
宋正平听罷,片刻,才自手中醫案上抬了頭,嘆了道︰
“無將大車也。”
宋粲听了一怔,此典出自《小雅》乃服役者與亂世了聊作曠達也。怎的此時出來這麼一句“無將大車”?
心道︰這父子之間也是需要打這如此這般的啞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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