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高熙的出現,讓李北玄心頭一震。
這種震驚不是那種外放的,而是骨子里生出來的異樣感。
就好像走在街上,忽然看見一只關在籠子里的猛禽,正安安靜靜站在市井路口,盯著他。
令人毛骨悚然。
因為這位魏王殿下,自從去年被贏世民勒令就藩、遠離朝局之後,便幾乎銷聲匿跡。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更是讓他徹底消失在長安的公共場合里。
半年來,坊間關于他的傳言五花八門。
有人說他已病入膏肓,也有人說他不過是借病避事,暗中養望。
可無論哪種說法,不管是真是假,有一點卻是實實在在的。
自那以後,贏高熙就再也沒在公開場合露過面。
連朝賀、宗室聚會這種皇族必須出席的場合,他都是托病不來。
京城里的人幾乎都默認,這位魏王殿下已經徹底退出權力的旋渦,半只腳踏進了棺材。
可今天,他卻突然出現在烈記行貨的門口。
為什麼?
難道烈記行貨里,有什麼東西,是贏高熙非要親自來取的?
想到這里,李北玄下意識地往鋪子里掃了一圈。
但目力所及之處,都是一些香料、綢緞、胡貨、罐頭、玻璃器皿……
值錢歸值錢,但也不值魏王帶病親自跑一趟吧?
李北玄不覺揣測起來。
但還沒理清思路,李北玄的臉上,便已經再次掛上了應付高門賓客的那副笑。
沖贏高熙拱了拱手,笑道︰“殿下今日親臨,不啻是烈記行貨的天大喜事。”
“可殿下帶病而來,未免讓人擔心啊。若是看中了什麼稀罕物,派人傳個話便是,何至于親自勞神呢?”
李北玄說完,仿若擔心似的看著贏高熙。
而贏高熙听到這話,挑起嘴角,低低笑了一聲。
李北玄聞聲,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借著這空隙,仔細打量了贏高熙一番。
他印象中的魏王殿下,個頭不高。
折算成後世的高度,也就一米七出頭。
原本是個胖乎乎的圓臉,眉目雖然普通,但勝在氣色豐潤,看上去總帶著幾分和氣和文氣,也就是那種貴族子弟特有的油潤感。
沒什麼鋒芒,倒是容易讓人放松戒心。
可今天站在面前的贏高熙,已經全然不是那個模樣了。
整個人瘦得驚人,面頰的肉早就消失不見。
顴骨高高聳起,腮幫子凹陷,連下巴都尖了半圈。
往日微微浮腫的眼皮,也變得緊繃,眼窩深陷,眼白映著燈光,反而襯得瞳仁更黑。
那黑,不是單純的顏色,而是一種沉下去的質感。
像是井水深處,不見底。
李北玄甚至在那雙眼楮里,看出幾分陰鷙。
不到一年……
魏王的變化,居然這麼大?
看來魏王去年年底的那場病不是裝的,而是真的病了。
而魏王,也因為這場病,或者說這場低谷,在內心深處,發生了某些不為人知的變化。
想到這里,李北玄心里咯 一聲,不自覺有些不安。
畢竟人的思維一向是有慣性的。
在既定的環境里生活太久,人會下意識沿著原本的軌跡去走路、去做事、去看世界。
這種路徑依賴,能讓人活得熟練而穩當,卻也容易把人困在某種局限里,年復一年,不見變化。
可也有另一種情況,頓悟。
這種頓悟未必和佛家講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樣清淨無為,它更多是源于一種突如其來的、足以顛覆整個人生的沖擊。
有的人是在大難不死之後,忽然看清了世情涼薄,于是心性大變。
有的人是在絕境里找到一線生機,從此膽氣、眼界、手段都不同以往。
還有的人,是在長久的病痛與孤寂中,被迫拆開了自己原有的皮囊,換了一副新的面孔與骨骼去面對世界。
這種變化,不分好壞,也不問善惡。
它只是單純地,讓一個人徹底變了。
就像是龍場悟道的王陽明,在被貶到貴州龍場驛、困于蠻荒瘴氣之地時,忽然明白了“心即理”的道理,從此成就一代心學宗師。
也像是那些歷經牢獄之災的人。
出獄之後,要麼沉淪,要麼凶狠起來,眼神里再也沒有天真。
而贏高熙,顯然也變了,顯然也“頓悟”了。
而這種程度的“變”,往往意味著,一個人可能已經不再循著舊有的軌跡行事。
而是會用一種全新的、甚至不可預測的方式,介入局勢。
想到這里。李北玄幾乎下意識的做出了一個判斷。
贏高熙此行出面,目的定然不單純。
而贏高熙也沒有辜負李北玄的警惕,很快,挑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在李北玄眼里十分虛偽的表情道︰“老安國公如今雖然沒有爵位在身,但終究是本王的叔父。叔父重獲清白,鋪子也重新開張,這是大喜事,本王自然要親自來賀上一賀。”
這番話,挑不出一絲毛病。
听在外人耳中,簡直是至情至性的親族之誼。
于是李北玄微微頷首,順勢奉上恭維︰“殿下注重親情,真乃宗室楷模,令在下佩服。”
贏高熙聞言,臉上笑意不變。
目光在李北玄臉上略一停頓,隨即緩緩道︰“不過,不瞞你說,本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來,還有另一件事要辦。”
李北玄聞言,頓時大喜。
立刻做出了一個送客的手勢︰“行行行,那我就不耽誤殿下正事了,您趕緊去吧。”
他的語氣里,那股抵觸幾乎肉眼可見,甚至連客套都顯得敷衍。
可贏高熙仿佛全然不介意,反倒笑得更深,緩聲道︰“多日不見,妹夫還是這麼鮮活直率,真是讓本王懷念啊。”
“……”
李北玄立刻露出了一個嫌惡的表情。
而贏高熙卻像沒看見似的,轉而語氣一松,像閑談般道︰“本王大病初愈,精神好了許多。想著總該找個談得來的人,喝喝酒、聊聊天……于是就來找你了。”
李北玄下意識退了一步,拱手辭道︰“殿下客氣了,在下近日事務頗多,恐怕……”
“閑事總能挪一挪的。”贏高熙截斷了他的推辭,似笑非笑地加了一句,“況且,你又如何得知,本王接下來要與你說的,不是你最近關心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