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麗質聞言,冷笑一聲。
道︰“鄭元哲?他原是國子監經籍博士,雖是從九品,但卻是入內廷授經的候選之一,去年剛被點名參與《大統新詮》的編纂,前途不可謂不盛。”
李北玄听完這話,心下便已有了些明白。
鄭元哲。
鄭懷仁的嫡孫,鄭家下一代中最受器重的一位,素來以鄭門少龍自稱。
年紀雖輕,卻早年便入國子監。
十五歲即中明經科,再由鄭懷仁親自舉薦入太學。
專修律禮、禮儀之學,學名極響。
據說三年前皇帝選才入館,鄭元哲曾于殿前辯論禮制。
三策三答,語驚四座。
一度被稱為“小貞觀四杰”之一。
若是鄭家不倒,照他這條路走下去,至遲不過十年,便能入中書門下。
甚至更上一步,躋身通政之列,成為鄭氏在朝中未來的主心骨。
可惜。
鄭家塌了。
而鄭家一塌,鄭元哲就什麼也不是了。
而他之所以現在還留在鄭家,恐怕其目的,只用三個字就能概括了。
那就是不甘心。
只可惜,他不甘心也沒用。
在這個講出身、重血統、講門第的時代。
他想要翻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鄭元哲曾經靠著鄭家的蔭庇,一步步從書院走到監內,從太學生走到中書門下的實習吏。
他每一次升遷,每一次薦舉,背後都有鄭氏在用力。
鄭元哲享受了鄭家榮光時,給他帶來的光環與便利,自然也該承受,鄭家衰敗之後的余震與塌陷。
成也世家,敗也世家。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是鄭元哲無法逃避的命運。
“算了,不提他們了。”
李北玄很快擺了擺手,笑著對贏麗質道︰“新一爐的鋼你看過沒?我剛從藍田回來,順道去看了一眼。”
“成色不錯,而且比我預估的時間早了兩天,試鍛的第一批長刀都出來了。”
贏麗質本來,還是一臉“別再跟我聊鄭家那群自取其辱的爛人”的神情。
結果听到這話,頓時眼楮一亮。
“我早上去看過了。”
贏麗質的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握住李北玄的袖子晃了晃,激動到︰“比原來那些精鐵、烏鐵、百煉鋼,都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我以前簡直不敢想,同樣的厚度、同樣的鍛法,這新鋼鑄成的刀,能硬生生劈斷老制式軍刀,而且刀刃幾乎無卷!”
李北玄聞言也樂了,笑著刮了一下贏麗質的鼻子︰“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改天讓軍器監打一把橫刀給你。”
“好啊好啊,不過你別忘了給雅兒表妹也送一把,還有姚妹妹和許妹妹,她們兩個可以不送刀劍,不過你也得表示表示啊。”
李北玄︰“……”
有個大度的大婦就好在這兒了。
贏麗質比他還關心他的後院和諧呢。
李北玄咧了咧嘴,一時間有些無語。
然而贏麗質也只是隨口提一句,並未在這件事上跟李北玄過多糾纏。
隨後,又有些感慨的對李北玄說︰“本宮現在總算是真的明白,你為什麼從建藍田第一座工廠的時候,就一直強調流水線了。”
在此之前,李北玄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在藍田一手建起了十幾家廠子。
最早的是罐頭廠,專門處理蔬果、魚肉、干菜等食物,以便遠途軍隊和邊地百姓儲存食用。
緊接著,是羊毛廠與棉紡坊,專事紡織,兼顧軍用與民用。
隨後是紙張改良所、印刷坊、玻璃作坊、炭精爐廠……
乃至于後期,為高爐試驗而專設的焦炭精煉作坊,和火油提純廠。
可不管是什麼廠,不管生產的是什麼。
李北玄從第一天起,就提出了一個幾乎所有傳統匠人都無法理解的詞。
流水線。
無論是腌菜、剪布、打釘、磨墨、刷字版……
哪怕只是最簡單的套罐頭蓋的動作,也被他強行拆解成一套套標準流程。
由不同匠人負責不同工序,逐段餃接,層層遞進。
剛開始,這樣的安排遭到很多人的不解甚至反對。
尤其是老匠人們。
他們出身于手藝門第,擅長憑手感、憑經驗完成整道工藝流程。
眼下卻被要求拆解流程,只負責其中一環。
甚至一根毛刷、一個掛鉤、一根縫線,都要按照模板來做。
哪怕他們能一氣呵成地完成全套活計,也不被允許越界。
這對很多自負技藝的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羞辱。
可李北玄態度堅決,從不動搖。
于是最開始的時候,幾乎整座工坊,都被折騰得雞飛狗跳。
但三個月後。
第一個廠子的產量提高了一倍,廢品率下降三成。
再三個月。
另一個廠子開始效仿,效益同樣驚人。
等到一年半後,藍田的流水線模式徹底普及,原本那些質疑最多的匠人,反倒主動要求加入新的工序流程。
只因這一模式讓他們更省勁、掙得多、做得快。
而贏麗質,對這樣的變化,是非常吃驚,甚至震撼的。
畢竟她出身皇家,自小見慣百工。
但她接觸的大多是個體工藝。
雕工、織錦、書匠、鑄甲……
無論哪一種,皆以師傅立坊,以名手成名。
在她印象中,能做出好東西的,永遠是那些坐在最里間、埋頭細細打磨十年如一日的老匠人,而不是流水線上的喂料人、拉布工。
所以李北玄一再強調流水線才是關鍵時,她最初只是點頭听听,並未放在心上。
可當她親自看到,同樣是一百人,分工合作的流水線,能在一天內生產出五倍于傳統作坊的物資時,贏麗質隱約意識到,這種模式似乎更快,更有效率。
再後來,高爐建成。
從礦石入爐到出鋼煉錠,每一個步驟都需要精確的節奏配合。
溫度一偏、爐壓一松,整爐都可能報廢。
這一刻,贏麗質才終于明白。
李北玄執意推行流水線的根本原因,並不僅僅是為了追求速度。
而是為了可控。
流水線最大的價值,不在于省下多少時間,而在于把一切都變成可以預料的、可以復制的、可以標準化的東西。
哪怕換一撥人,只要流程沒變,依舊可以做出一樣的罐頭、一樣的布匹、一樣的鋼鐵。
這是純手工,怎麼做都做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