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世民望著李北玄,滿臉都是從心底泛起的感慨。
而那種感慨里,既有帝王看才俊的欣慰,又有父親看救女恩人的真切。
他抬起手,像是想再說些什麼。
但最終只是輕輕一嘆,語氣里透出一絲少見的柔軟︰“去吧。去看看明達。”
他頓了頓,眼神微亮,帶著幾分難掩的情緒,緩緩道︰“人和……你救了她的命。她很掛念你。”
這句話落下,殿中一時間靜了。
李北玄原本心里一直繃著一根弦,生怕自己當初那點不確定的推斷害了孩子。
可此刻听到贏世民親口這麼說,心頭那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整個人像是瞬間輕了幾斤。
頓時語氣痛快道︰“遵旨!”
說罷,立即轉身,在內侍的帶領下,朝著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御花園今日陽光正好。
初夏的風吹過朱紅檐角,亭廊間微風鼓動著竹簾,帶來一陣淡淡的花香。
李北玄沿著小徑,一路穿過景石回廊。
最後停在一座白玉砌欄的八角亭前。
而亭中,正坐著一位身著淺碧色紗裙的小女孩。
她約莫六歲年紀,一頭烏黑細發,梳成宮中最傳統的雙鬟髻。
耳垂上掛著一對白玉珠,眉眼清秀,小巧卻清貴天成。
此時,正伏在幾案邊畫著一張小畫。
身旁宮女立在遠處不敢出聲,任憑她一筆一筆地描著。
听到腳步聲,小女孩抬起頭來。
那是一雙格外清亮的眼楮,像含了春水。
而那小女孩兒,在看到李北玄的那一瞬間,眼中明顯閃過一抹明亮的喜色。
可這份情緒,卻只是一瞬。
下一息,她便輕輕垂下了眼簾,像是努力將那份情緒藏起。
然後,便緩緩起身。
動作不快,卻極穩。
裙擺幾不可見地輕掃過竹席。
儀態之端雅,竟半點不像一個六歲孩童。
片刻後,贏明達走出亭外,站定身形。
隨後微微屈膝,聲音清清淡淡地喚道︰“定遠伯。”
那一禮,行得極其規矩。
手勢穩,步伐穩,甚至裙擺角度都恰到好處。
而此時,李北玄剛邁進亭中。
見她小模小樣地行了個堪稱禮儀示範的宮廷禮,忍不住笑出聲來。
正要張嘴調侃一句︰“喲,明達,你長高了~”
結果他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小姑娘卻已抬起頭。
神色鎮定,輕聲問道︰“定遠伯,此行賑務可還順利?”
她聲音不高,語調卻極端平和,甚至帶著幾分……可以說是宮廷內練出的沉穩。
問完之後,又輕輕地補了一句︰“本宮听父皇說,此次晉陽一帶,天災連連,流民大起,又有士族趁亂妄動。”
“勞您親歷數月,實在辛苦。”
說到最後,她甚至輕輕欠身一點,做了個謝禮。
李北玄︰“……”
他整個人直接被噎住了。
半晌沒能緩過神來。
看著面前這個身高勉強到他腰的小姑娘,一臉冷靜地和自己探討災情與士族問題,整個人都有點開始懷疑人生。
“……老妹兒。”
李北玄語氣干巴巴的問道︰“你、你六歲,你問我這個,合適嗎?”
這對嗎?
然而,听見這個問題的小姑娘,卻面色依舊端正。
只是輕輕眨了下眼,不疾不徐的回答道︰“明達雖年幼,卻並非不知人間疾苦。”
“況且,父皇既告知我晉陽之事,明達總不能只听其言,不問其果。”
“若賑災得力,百姓安樂,自應慰藉,可若諸事難解,士族未除,則國家根基動搖,便是我皇家憂患。”
李北玄︰“……”
他忽然有點理解,為什麼每個見過贏明達的大臣都說,明達公主將來,怕不是個了不得的角色了。
這特麼不是將來。
這已經是了不得了。
李北玄抬手扶了扶額,深吸一口氣,決定還是照顧一下孩子的童年︰“明達,你就不能問點別的?譬如,人和哥哥,這趟有沒有吃苦啊?人和哥哥,你有沒有想我啊?……之類的話?你問我士族作亂的事兒……是不是太陰間了點?”
贏明達聞言,歪頭看著他,似乎認真思考了片刻。
隨後竟真的從善如流的改了口;“那……人和哥哥,你有沒有吃苦?”
聞言,李北玄頓時一愣。
我靠,不是吧?
居然還真改了?
然而,就在李北玄張張嘴,打算要說“那倒也沒有”的時候,贏明達緊接著又補了一句。
“若有,也望不枉百姓托命。”
“若無,亦請再接再厲,不負父皇所托。”
李北玄︰“……”
“……我謝謝你啊,殿下。”
愣了半晌後,李北玄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咱們還是回頭慢慢聊士族和根基的問題。你現在該做的,是好好吃飯、按時睡覺,畫你的畫,長你的個子。懂嗎?”
贏明達看著他,眨了眨眼。
“可我已經長高了。”
她語氣認真,甚至還有些小得意。
“我吃了人和哥哥說的紫菜蒸蛋,每天一盞,還吃了香蕉搗泥、炖牛骨粥、清炖豆腐湯……”
她小聲數著,一副像是在認真匯報戰績的模樣。
“還戒了甜湯和蜜餞……前幾天御醫說,我今年是第一次沒有入夏發熱。”
說到這,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拉了拉李北玄的袖子。
輕聲道︰“人和哥哥,我很想你,你想我了嗎?”
听到這話,李北玄整個人怔在原地。
那一瞬間,他忽然沒了調笑的心思。
而先前在殿里,那種提防、算計、隨時準備周旋的心,也像被這句話柔軟地撞了一下,忽然松了。
“……想。”
李北玄輕輕地笑了。
語氣也不再油嘴滑舌,而是帶了幾分篤定與溫和。
贏明達聞言,抬起頭,眼楮里亮起一抹清光。
像是終于放下了心事一般,輕輕點頭︰“那就好。”
隨後想了想後,又不死心的問︰““那晉陽現在如何?明達的封號便為晉陽,若當地百姓不得溫飽,明達心中亦難安。”
看著小姑娘認真的雙眼,李北玄再次愣住了。
她才六歲啊。
卻已經知道自己的封號,知道那背後承載的是一方山河,無數百姓。
這樣可憐可愛的女孩兒,難怪贏世民那麼寵她。
于是想了想後,李北玄認真起來,微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如回宮詳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