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兒,殿中閑談,漸漸告一段落。
贏世民忽然想起什麼,眉眼間透出一絲笑意。
隨後,轉頭看向李北玄,語氣里帶著幾分打趣。
“人和,明達那丫頭听說你回來了,吵著鬧著要見你。你去御花園瞧瞧她吧,朕和高治,還有話要說。”
李北玄此時,正低著頭摩挲酒杯。
听見這話,立刻抬起眼,神色一正,問道︰“明達的身體怎麼樣了?”
贏明達,贏世民最小的女兒。
年僅六歲,天生體弱,有不足之癥。
曾幾度病危,朝中御醫輪番診治也難以根治。
而李北玄離京前,曾受贏世民所托,為明達調養身體。
而如今,將近半年時間過去,他心里難免掛念。
更難免心中忐忑。
畢竟他當初猜測,贏明達多半是低鉀血癥,並因此給出了調養的方子。
但他畢竟不是專業的醫者,手頭更沒有專業的設備,所以也不敢確定自己判斷的對不對,更不敢猜測明達此刻的身體情況如何。
想到那個宛如冰雪一般的小姑娘,李北玄露出幾分緊張之色。
然而听到這句話後,贏世民的臉上,卻瞬間綻開了欣慰的笑容。
眉目舒展,整個人都帶著幾分難得的喜氣。
隨後伸手,在李北玄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語氣里是真心的歡喜︰“人和,你真是神醫啊!你走的時候沒開一劑藥,沒擺一味方,就憑著幾句囑咐,明達這身子骨竟已大好了許多!”
“你可知,你離京才不到四個月,她竟長高了一寸!”
贏世民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比劃,語氣里全是止不住的驕傲與驚喜。
畢竟明達體弱,從出生起就被御醫反復診斷“養不得”,幾乎是從病榻邊熬大的小孩。
可如今,她卻能在御花園吹風、畫畫,還一天天結實起來了。
這簡直稱得上奇跡!
贏世民感慨良多。
在他眼中,李北玄本就不是尋常人。
這小子雖然年紀不大,但在兵法、政務、審案、農桑、工藝上,卻樣樣能通。
尤其是醫術。
朝堂上的人都知道,李北玄能研制金雞納霜,救活瘧疾發作的執失烈,更救活了無數發熱的病患。
也知道他能搗鼓出青霉素、青蒿素那等堪稱神跡的藥物。
贏世民早已對他的醫術心服口服。
可誰能想到,李北玄不僅在藥理上本領高絕,就連最難啃的小兒科,他也信手拈來。
要知道,小兒科,從來是行醫之道里最棘手的一門。
內科、外科、婦科、骨科……
不管哪一科治病,病人總能言明癥狀,醫者也能據此推斷。
然而唯獨小兒科不然。
因為孩子不會說話,不會準確表達癥狀,發熱了只會哭,肚子疼也只是打滾;問診難,診斷更難,稍有差池就是生死一線。
所以小兒科,又向來被稱作“啞科”。
許多經驗老道的大夫,都不願踫這科。
更何況,明達又是先天不足、病因模糊、體質極差,連太醫院都只能保命而已,連“調養”兩個字都不敢輕言。
但李北玄卻只靠一紙方略,便讓明達氣色大增。
不光體力精神好轉,甚至連骨齡、身高都緩慢恢復。
這哪是什麼醫術,簡直是神術!
經過前幾個月的調養,明達的好轉幾乎是肉眼可見。
甚至連明達身邊的宮女都私下議論,說這位定遠伯,怕不是神仙轉世。
隨手一封信,便賽過十位御醫。
贏世民當然不會信什麼神仙,但此刻看著李北玄的模樣,心中卻止不住泛起許多念頭。
這個人,實在是太有用了。
不僅僅是因為他懂醫會兵,能斷案能帶兵。
而更重要的是,他有著一顆難得的仁善之心。
畢竟贏明達是天家之女,身份尊貴,且深得贏世民寵愛。
可也正因如此,從她出生起,那副先天孱弱的身體,便成了所有人不敢踫、不願踫的隱憂。
太醫院對她敬若神明,生怕一個不慎落了病根,惹來天顏震怒。
平日問診,多是保守處方、穩妥調理。
一張張藥方寫得謹慎至極,藥味越開越輕,藥引越寫越常見。
只求一個保命,卻根本不敢動根治這個念頭。
他們的心思不難理解。
畢竟明達實在太弱。
一次感冒都能拖上十天半月,輕微腹瀉也能引發高熱不退,體質羸弱到連針灸都難下手,火罐都不能貼。
而她的身份,又貴不可言。
一旦用藥不當,哪怕只是拉肚子發燒,也足以讓一家子御醫遭殃。
所以這些年下來,明達的身子雖然沒病死,卻也一直沒養好。
太醫們所求,不過是別出事。
不出錯,才是最大功勞。
贏世民不是不知情。
他心中也曾焦慮,也曾私下試著請過民間名醫、寺廟高僧,甚至還偷偷找過方外之人,只盼能有一人治得這病根。
可惜,沒有。
沒人敢動,也沒人能治。
直至李北玄的出現。
他不是御醫,不受太醫院鉗制,也不需在意什麼宮規禮法。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那種求穩心態。
他不是那種一看病人身份貴重,便立刻打退堂鼓的人。
他看到的,從來都是病情本身,而不是病人的出身。
明達再尊貴,在李北玄眼中,也只是一個病了的小女孩。
她哭,她虛弱,她身子冷,他便認真地思考她的體質、飲食、代謝、精神狀況。
她吃不下飯,他便一條條寫下富鉀食物,甚至詳細標明“紫菜蒸蛋每日一盞,香蕉搗泥每日半根”等細節搭配,連鹽分都一再限制。
她怕冷怕熱,他便強調御寒保暖與通風透氣的平衡,每一季的起居建議都按時更新。
更難得的是,他從未開口邀功,從未因身份特殊而索求感恩。
而他做這些,不是為了博取帝寵,不是為了贏得誰的青睞。
而是因為他心里真正在意。
他見不得一個孩子病懨懨地被當作瓷娃娃供起來,只為不出事,永遠過著與病共生、畏首畏尾的日子。
他更不願意一個六歲的孩子,活得像是被判了死緩的罪人。
所以他傾盡所能,替她爭一點光,一點氣,一點活力。
這一份仁心,在宮里,在整個朝堂,其實最稀罕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