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贏世民略帶探究的眼神,李北玄沒有說話。
只是望著案幾上的一縷檀香,眼神微微發直。
他不是不懂事。
這幾年跟在朝中轉,李北玄學了不少。
也知道什麼叫權力之重,什麼叫風向之變。
但他更知道,這事已經超出了一個提建議的範疇。
這不是某地修不修水渠的問題。
也不是某官員該不該調任的爭論。
而是,怎麼界定“屠城”的對錯。
他想說點什麼,可心里拐了幾個彎之後,話還是沒出口。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他根本不該說。
不是因為怕惹麻煩。
也不是怕得罪人。
而是因為,這個決定,不能也不該由他李北玄來說。
因為這件事不是簡單的“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而是一個皇帝,要怎樣定義“對錯”這件事。
執失烈打了勝仗沒錯,功勞確實大。
但他也屠了城,確實血腥。
你說他對,那以後別的將軍,是不是也能拿功勞大當護身符?
誰還管百姓死活?
可若說說他錯,那今後誰還敢打硬仗?
一個個都投降談判、互相謙讓,國家還能不能立得住?
這是一個尺度問題,一個標準問題。
而這個標準一旦定下來,後面的所有人都會跟著這個標準走。
而這個標準,只有作為皇帝的贏世民能制定。
李北玄自己有腦子。
他知道,如果他這個時候多嘴了,說,其實我覺得執失烈也沒必要那麼狠……
那皇帝要是听了,罰了執失烈,那朝中那些武將集團,會怎麼看他李北玄?
你踏馬一個錦衣衛出身,被被革了職的大都護,居然一句話就能毀掉一個鎮邊悍將?
那是不是,以後朝堂都要听你吹風?
但如果他反過來說,執失烈功大于過,應當大賞……
那贏世民要是听了,把執失烈封王拜相,以後別的將軍是不是也要學?
今天殺十萬說是嚇唬敵人,明天是不是有人就要滅三十萬?
這個分寸,李北玄自己都不敢踫。
他不是皇帝,他說一句,就是添亂。
第二個原因那就更簡單了,執失烈是他親戚。
那是他老丈人。
這事兒一牽扯到親戚,他李北玄說的話,就不干淨了。
哪怕他說的是對的,都有人在背後講他一句徇私。
他要是說執失烈有錯,那算不算是吃里扒外?
以後回家還怎麼相處,他還怎麼去見執失雅?
但他要是說執失烈無錯,那別人就更好說話了。
“你看,這不是袒護嘛,人家是一家人。”
所以他只能沉默。
不能說。
不該說。
至于第三個原因,是最現實的。
因為李北玄不是一個,能拿親情、功過、道義、殺伐權衡出標準答案的人。
他不是聖人,也不是法官,更不是帝王。
他只是個小勛貴,一個李家小子,一個常常吊兒郎當,但還有點骨氣的男人。
他做不到,用一句話去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也做不到,替皇帝承擔這個後果。
這不是耍滑頭。
這是清醒。
是對權力邊界的敬畏。
所以,他沉默了很久。
香爐里的檀香慢慢燃著,房間里安靜到只剩下炭火的“ 啪”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鳥叫。
贏世民沒有催他。
但他一直看著他。
終于,李北玄抬起了頭。
看著贏世民,語氣平靜,聲音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這件事……您別問我。”
“我給不了您答案。”
听到李北玄這麼說,贏世民微微眯起了眼楮。
語氣不緊不慢地問道︰“為何?”
而李北玄也不拐彎,干脆道︰“因為這已經不是一個對還是錯的問題了。”
“而是您,作為皇帝,要怎麼定義對錯。”
“您若說‘殺人太多,是罪’,那他就有罪。”
“您若說‘功在社稷,罪可抵’,那他就無罪。”
“但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都不是我能插嘴的。哪怕我心里有想法,也不該說。”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
又認真地補了一句︰“陛下若讓我評其戰術,我可說。他兵法用得好,調度精明,威懾力極強。但若問他該不該殺、應不應賞……這是皇帝的事。”
“我只能保證,我不插嘴,也不請托,更不會因親戚之誼影響您的判斷。”
贏世民沒有立刻說話。
他只是盯著李北玄,眼神沉沉,像是在看他身後更遠的東西。
許久,才輕輕點頭。
“朕知道了。”
這一刻,空氣忽然也沉了幾分。
那種不是壓迫感的沉重。
而是一個王者,要對帝國命運做出抉擇的厚重。
然後,他重新靠回椅背,閉目養神。
“罷了。此事,朕再想想。”
贏世民擺了擺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腦子里還在轉著李北玄剛才那一番話。
他不是沒听過反對的聲音,也不是沒人為執失烈開脫。
朝堂之上,文臣多言屠城太過,傷了武朝仁名。
武將則大多以為邊疆戰事殘酷,殺伐不可免。
而這些討論,這些激辯,說到底,都有一個共通點。
他們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的。
沒有一個人會真的去想︰
如果不賞,下一次仗誰還敢打得這麼狠?
如果縱容,是否會徹底放棄皇權的節制之力?
如果今天放過了功高者,是否會在幾年後埋下不可控的隱患?
如果今天處置太重,又是否會打擊邊關的士氣,讓將士們寒心?
只有李北玄,沒有說任何一個立場,也沒有站到任何一方。
只是很誠實地說了︰“這事我不能說。”
不是回避,不是推諉,而是一種分寸感。
一種贏世民年過四旬、在皇位上坐了十年也難得一見清醒。
這個清醒的人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知道在真正的權力中心,最大的智慧不是給建議,而是知道誰才有資格做決定。
那一刻,贏世民忽然意識到,他身邊這許多年的群臣,不管再怎麼老成持重、再怎麼忠心耿耿。
哪怕是丞相、太傅、尚書、閣老,哪怕是陪了他半輩子的老友故臣。
在這件事上,他們每一個人說出的意見,都帶著掩不住的私心與局限。
唯獨李北玄,是從他的角度,考慮了這件事的不可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