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慶歷年間,京東路濟州有個柳樹屯,屯子不大,幾十戶人家靠著村東頭那條泗水河討生活。這年秋里,天格外短,剛過酉時,日頭就跟墜了鉛似的往西邊山坳里鑽,昏黃的光透過光禿禿的柳樹枝椏,在地上投下些歪歪扭扭的影子,看著就跟水里的草蛇似的。
屯西頭那片亂葬崗子最近添了座新墳,土還是新的,黃澄澄的,沒長半根草。墳前插著塊簡陋的木牌,用炭筆描著三個字王二郎。字寫得歪歪扭扭,跟王二郎這人一樣,一輩子沒正經過。
王二郎是個孤漢,三十出頭,沒娶媳婦,爹娘死得早,就剩他一個人守著間快塌的土坯房。這人懶,地里的活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平日里就靠幫人撐船、挑擔子混口飯吃,喝醉了就躺在泗水河邊的柳樹底下罵天罵地,屯里人大多不待見他,可真等他沒了,又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是七天前沒的。那天後晌,有人看見他跟屯里的富戶趙財旺在河邊吵得臉紅脖子粗,听說是為了趙財旺欠他的那三吊工錢。趙財旺那人,出了名的摳門,銅錢眼里都能榨出油來,欠了王二郎快半年的工錢,每次催都推三阻四。那天不知怎的,倆人越吵越凶,趙財旺帶來的兩個家丁還推搡了王二郎幾把。後來天陰下來,要下雨,看熱鬧的人就散了,誰也沒當回事。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泗水河下游發現了王二郎,臉朝下漂著,肚子鼓得跟個吹滿氣的豬尿泡似的。官府來人驗了尸,說是失足落水,也沒深究,畢竟一個窮漢,死了就死了。還是屯里的幾個老伙計湊了點錢,買了口薄皮棺材,把他埋在了亂葬崗子。
頭三天倒也安生,可從第四天夜里起,屯子里就不太平了。
最先听見哭聲的是住在亂葬崗子旁邊的張屠戶。張屠戶這人膽子大,殺了一輩子豬,見慣了血,夜里起夜都敢不點燈。那天後半夜,他剛解開褲子,就听見崗子那邊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那聲音尖細,像是女人哭,又帶著股子男人的粗啞,听得人頭皮發麻。
“誰啊?深更半夜的哭喪!”張屠戶提上褲子,朝著崗子那邊吼了一嗓子。
哭聲停了。張屠戶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回屋了,只當是哪個喪家的女人沒哭夠,跑到墳地來撒潑。
可第二天夜里,哭聲又響起來了。這回想不听都不行,那聲音像是就貼在窗紙上,一抽一抽的,帶著股子濕冷的寒氣,順著窗縫往屋里鑽。張屠戶的婆娘嚇得往他懷里鑽,“當家的,這……這是不是王二郎啊?”
張屠戶心里也打鼓,可嘴上還硬“胡說八道啥!人死如燈滅,哪來的鬼?定是野貓子叫春!”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摸起炕邊的殺豬刀,攥得手心全是汗。
連著三夜,那哭聲就沒斷過。有時在亂葬崗子那邊,有時像在屯子中間,有時甚至就停在某戶人家的院牆外,嗚嗚咽咽的,听得人心里發堵,像是有塊濕棉花堵在嗓子眼。屯里的狗也跟著起哄,整夜整夜地叫,嗓子都啞了。
有戶人家的孩子才三歲,被這哭聲嚇得夜夜啼哭,眼楮哭得跟桃兒似的,白天也沒精神,飯都不吃。孩子娘沒辦法,抱著孩子去村口的土地廟燒香,磕得頭都腫了,嘴里念叨著“二郎兄弟,你有啥冤屈就說出來,別嚇著孩子啊……”
這話像是提醒了大家伙。王二郎死得蹊蹺,雖說官府定論是失足落水,可他水性好著呢,泗水河那段他閉著眼楮都能游個來回,怎麼會失足?再說,他死前還跟趙財旺吵過架,趙財旺那人,為了錢啥事兒干不出來?
有人就開始琢磨,莫不是王二郎死得不冤,這是回來討公道了?
這話一傳開,屯里人看趙財旺的眼神就變了。趙財旺這些天也心神不寧,夜里總做噩夢,夢見王二郎渾身是水地站在他床前,瞪著倆白森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嚇得請了個道士來家里做法,在家里貼滿了黃符,可一點用都沒有,那哭聲照樣能飄進他耳朵里,听得他夜夜失眠,眼下烏青烏青的,跟熊貓似的。
這天晌午,屯里的老秀才李夫子蹲在自家門檻上抽煙袋,看著趙財旺家門口那幾個歪歪扭扭的黃符,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對旁邊的人說“這事兒邪乎,怕是王二郎有冤沒處訴啊。”
旁邊的人問“李夫子,您見多識廣,這新墳鬼哭,是不是真有啥說道?”
李夫子磕了磕煙鍋子,嘆了口氣“《太平廣記》里說過,人若含冤而死,怨氣不散,便會化為厲鬼,徘徊于墳塋左右,日夜啼哭,以求申冤。王二郎這事兒,怕是沒那麼簡單。”
這話傳到張寡婦耳朵里,她心里咯 一下。張寡婦的男人前幾年病死了,跟王二郎算是遠房親戚,王二郎活著的時候,偶爾還會幫她挑挑水、劈劈柴。她總覺得王二郎不是那種會尋短見的人,更不會平白無故掉河里。
這天傍晚,張寡婦熬了鍋小米粥,盛了一碗,又拿了兩個剛出鍋的玉米面餅子,用籃子提著,往亂葬崗子那邊走。天已經擦黑了,風嗚嗚地刮著,吹得路邊的野草沙沙響,跟有人在背後跟著似的。張寡婦心里怕得慌,攥著籃子把手的手心全是汗,可腳底下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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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二郎的新墳前,她把粥和餅子放在墳頭,對著墳包說“二郎兄弟,嬸子給你送點吃的。你要是有啥冤屈,就托個夢給嬸子,嬸子雖說沒啥本事,可也不能看著你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了……”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就在這時,一陣冷風吹過,吹得張寡婦一激靈。她听見墳頭後面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那聲音,跟王二郎活著的時候嘆氣一個調調。張寡婦嚇得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可她咬著牙,沒跑,顫著聲說“二郎兄弟?是你不?”
沒回應。只有風還在吹,嗚嗚的,像是在哭。
張寡婦不敢多待,磕了個頭,趕緊提著籃子往回走。一路上,總覺得背後有人跟著,回頭看,又啥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晃晃悠悠的。
回到家,張寡婦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她坐在炕沿上,摸著懷里揣著的那塊桃木牌子——那是她男人活著的時候給她求的,說能闢邪。剛坐下沒一會兒,就听見院牆外傳來那熟悉的哭聲,比前幾夜更清楚,更淒厲,像是就在牆外哭,一抽一抽的,听得人肝腸寸斷。
張寡婦捂住耳朵,可那哭聲像是能鑽心,怎麼也擋不住。她突然想起李夫子的話,心里有了個念頭王二郎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他這是求著活人幫他申冤呢!
第二天一早,張寡婦就揣著攢下的幾十文錢,要去濟州城里告官。屯里人听說了,有的勸她“寡婦家家的,別惹事,趙財旺不好惹。”有的卻佩服她有膽子,李夫子還特意寫了張狀子,讓她帶上。
可剛走到屯口,就被趙財旺的家丁攔住了。為首的那個獨眼龍,斜著眼楮看她“張寡婦,去哪兒啊?”
張寡婦把狀子往懷里塞了塞,硬著頭皮說“我……我去城里買點東西。”
“買東西?我看你是想給王二郎那死鬼告狀吧?”獨眼龍冷笑一聲,“趙老爺說了,王二郎就是個窮命,死了是他自己倒霉,誰要是敢多管閑事,別怪我們不客氣!”說著,還故意拍了拍腰間的短刀。
張寡婦嚇得臉都白了,可心里那股氣兒上來了,梗著脖子說“你們憑啥攔我?王二郎死得冤,官府會管的!”
“官府?”獨眼龍嗤笑一聲,“趙老爺早就打點好了,你去了也是白去,說不定還得把自己搭進去!”說著,就伸手去推張寡婦。
張寡婦沒站穩,摔倒在地上,懷里的狀子掉了出來。獨眼龍撿起來一看,一把撕碎了,還往上面啐了口唾沫“給臉不要臉!再敢折騰,把你家那點破東西全抄了!”
家丁們揚長而去,留下張寡婦一個人坐在地上哭。屯里人圍過來,看著她,誰也沒說話,心里都沉甸甸的。趙財旺在濟州城里有關系,誰都知道,這事兒怕是真的難辦了。
可那哭聲,卻越來越厲害了。
以前只是夜里哭,現在白天也能听見了。有時候在田埂上,有時候在河邊,只要有人的地方,那嗚嗚咽咽的聲音就像影子一樣跟著。屯里的人越來越憔悴,有的人開始整夜睡不著覺,眼楮熬得通紅;有的人地里的活計都干不下去了,坐在田埂上發愣。
趙財旺家也沒好到哪兒去。他請的那個道士,說是能驅鬼,結果在亂葬崗子那邊做法的時候,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摔斷了腿,灰溜溜地跑了。趙財旺沒辦法,又請了個神婆來,神婆跳了半天大神,嘴里胡言亂語的,結果被一陣狂風卷走了法器,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錢都沒敢要。
趙財旺自己更是嚇得魂不附體,白天不敢出門,晚上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還讓家丁在院里守著。可那哭聲還是能鑽進來,就在他耳邊哭,哭得他頭疼欲裂,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沒幾天就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跟個骷髏似的。
這天夜里,趙財旺正縮在被窩里發抖,突然听見窗紙“嘩啦”一聲破了,一股冰冷的寒氣涌了進來,帶著股子河水的腥味兒。他嚇得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站在床前,頭發耷拉著,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臉上白森森的,正是王二郎!
“趙財旺……”那人影開口了,聲音又冷又澀,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還我錢……還我命……”
趙財旺嚇得魂都飛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二郎兄弟,我錯了,我錯了!錢……我給你燒錢!你別找我……”
“我不要紙錢……”王二郎的影子往前挪了一步,冰冷的水珠子滴在趙財旺的臉上,“我要我的工錢……我要你償命……”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不關我的事!”趙財旺尖叫著,“是你自己不小心!”
“是你推我的……”王二郎的聲音變得淒厲起來,“你欠我工錢不給,還推我下河……我在水里睜著眼看著你……看著你跑了……”
趙財旺被嚇得暈了過去。等他第二天醒來,就跟瘋了似的,在院子里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掉下去的……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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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瘋,屯里人更確定王二郎是被他害死的了。可沒人敢去報官,趙財旺雖然瘋了,他城里的親戚還在,誰敢惹?
就在大家伙兒都覺得這事兒沒指望的時候,濟州城里來了個新知縣,姓包,是個年輕人,听說是個清官,剛正不阿,專門替老百姓做主。
這消息傳到柳樹屯,張寡婦眼楮一亮,又燃起了希望。她這次沒聲張,趁著天沒亮,揣著幾個干硬的餅子,就往濟州城里跑。她腳小,平時不怎麼出門,這一路走得格外艱難,腳底磨出了好幾個血泡,疼得鑽心,可她沒停,心里就一個念頭一定要讓包大人知道王二郎的冤屈。
到了濟州城,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縣衙。縣衙門口有不少人在排隊告狀,她也跟著排。輪到她的時候,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就下來了“包大人,民婦有冤要訴!”
包知縣看著跪在地上的張寡婦,見她衣衫襤褸,滿臉風霜,眼神卻很堅定,不由得皺了皺眉“你有何冤屈?慢慢說來。”
張寡婦就把王二郎怎麼死的,怎麼夜夜哭墳,趙財旺怎麼瘋的,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她說得磕磕巴巴,有時候還說不明白,可那股子真誠和悲憤,卻讓在場的人都動了容。
包知縣听完,沉思了片刻。他剛到濟州,就听說這里有些地方官勾結鄉紳,欺壓百姓,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他看著張寡婦,問道“你說趙財旺瘋了?”
“是,大人,”張寡婦點點頭,“瘋了好幾天了,嘴里一直念叨著不是他推的。”
包知縣眼楮一亮,心里有了主意。他當即下令“來人,隨我去柳樹屯,驗看王二郎的尸身,提審趙財旺!”
衙役們跟著包知縣,浩浩蕩蕩地往柳樹屯趕。屯里人听說包大人來了,都跑出來看,圍在村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趙財旺的家人想攔,可看到衙役們手里的刀,嚇得不敢動。
包知縣先去了亂葬崗子,讓人把王二郎的墳挖開。棺材一打開,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仵作上前驗尸,仔細檢查了半天,回稟道“大人,死者身上有多處淤傷,尤其是後心部位,有明顯的撞擊痕跡,不像是失足落水,倒像是被人推搡,撞到了硬物上,然後才落水的。”
包知縣點點頭,又讓人把瘋瘋癲癲的趙財旺帶過來。趙財旺一見官差,嚇得渾身發抖,嘴里還是念叨著那些話。包知縣盯著他,大喝一聲“趙財旺!你害死王二郎,還敢抵賴?!”
這一聲大喝,像是驚雷一樣,趙財旺嚇得一哆嗦,突然不瘋了,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包知縣,嘴里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推了他一把……誰知道他那麼不經推……”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真相大白了!
原來那天,趙財旺不僅不想給王二郎工錢,還想讓他白干活,王二郎不依,倆人就吵了起來。趙財旺急了,推了王二郎一把,王二郎沒站穩,往後退的時候,後腦勺撞到了河邊的石頭上,當時就暈了過去,掉進了河里。趙財旺嚇壞了,見沒人看見,就趕緊跑了,對外只說是王二郎自己失足落水。
包知縣當即下令,把趙財旺打入大牢,听候發落。又讓人給王二郎重新安葬,還了他一個清白。
說也奇怪,從那天起,柳樹屯就再也沒听見那哭聲了。
屯里人都說,是包大人為二郎伸了冤,他的怨氣散了,也就安心去了。張寡婦站在王二郎的新墳前,看著那塊重新立起來的石碑,上面的字工工整整的,心里總算踏實了。
秋風吹過,泗水河靜靜地流著,河邊的柳樹枝椏搖搖晃晃,像是在訴說著什麼。柳樹屯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人們在說起王二郎的時候,眼神里多了些惋惜和同情。而那“新墳鬼哭”的故事,卻一代代傳了下來,告訴人們,做人要憑良心,不然,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寧。
日子一天天過,轉眼又是一年秋天。張寡婦的兒子長大了些,能幫著她做些地里的活計了。這天,娘倆在地里收玉米,兒子突然指著西邊的亂葬崗子問“娘,那里以前是不是有個王叔叔哭啊?”
張寡婦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那邊,嘆了口氣“是啊,不過現在他不哭了,因為有人幫他把道理講明白了。”
兒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那壞人是不是都會被抓住啊?”
張寡婦摸了摸兒子的頭,肯定地說“是啊,不管他多有錢,多有勢,只要做了壞事,總有一天會受到報應的。”
夕陽西下,把娘倆的影子拉得老長,和地里的玉米桿子混在一起,看著那麼平和,那麼安穩。泗水河里的水嘩嘩地流著,像是在為這個道理伴奏,一年又一年,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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