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年間臨安城外有個叫瓦子巷的地方,巷尾住著個棺材鋪老板,姓王,大伙兒都叫他王木匠。這王木匠五十來歲,左手無名指缺了半截,據說是年輕時刨木頭走神,被錛子削掉的,打那以後他總說,做棺材的人,手上得留點兒疤,才能鎮住邪祟。
那年頭兵荒馬亂的,棺材鋪的生意倒比綢緞莊還穩當。王木匠的鋪子後院堆著十幾口現成的棺材,有上好的楠木,也有普通的杉木,最里頭那口黑 的,看著就有些年頭,木頭上的漆裂得像老太太臉上的皺紋。這口棺材是前清傳下來的,木料是罕見的陰沉木,據說埋在江底幾百年,挖出來的時候還帶著水腥氣。王木匠他爹臨終前囑咐,這口棺材不能賣,得留著鎮鋪子,說里頭鎖著東西。
王木匠有個徒弟,叫阿福,十五歲上就來鋪子里當學徒,如今也二十出頭了。這後生老實巴交的,就是膽子小,夜里看鋪子總要點著兩盞油燈,一有風吹草動就攥著斧頭直哆嗦。
入秋那天,瓦子巷西頭的張屠戶沒了。張屠戶生前殺了一輩子豬,臨死前還瞪著眼說要再殺頭肥豬,結果一口氣沒上來,就那麼去了。他婆娘哭天搶地的,跑到棺材鋪來,指定要那口最厚實的楠木棺材。王木匠掐著指頭算了算,說張屠戶屬虎,楠木性烈,怕是鎮不住,不如換口杉木的。張屠戶婆娘不依,叉著腰罵了半晌,說王木匠是想把好棺材留著給自己用。王木匠沒法子,嘆著氣讓阿福把楠木棺材刷上桐油,連夜送去。
那天夜里就出了怪事。
阿福送完棺材回來,已是三更天。巷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著落葉打旋兒,嗚嗚咽咽的像哭。他剛推開鋪子門,就听見後院“咚”的一聲響,像是有什麼重物砸在了地上。阿福心里一緊,摸出牆根的柴刀,哆哆嗦嗦地往後院走。
後院的月光慘白慘白的,十幾口棺材整整齊齊地碼著,影子拉得老長,看著像一排排站著的人。阿福挨著個兒看過去,都好好的,直到瞧見最里頭那口陰沉木棺材——棺材蓋竟然裂開了條縫,縫里黑沉沉的,像是有雙眼楮在盯著他。
“誰?”阿福嗓子發緊,柴刀攥得更緊了,“是王師傅嗎?”
沒人應。只有風刮過棺材板的聲音,沙沙的,像是有人在磨牙。阿福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借著月光仔細瞧,那裂縫里好像有東西在動,黑糊糊的,像一團頭發。他心里咯 一下,想起王木匠說過,這陰沉木棺材里鎖著東西,難不成是……
正想著,那裂縫突然“ 吧”一聲變大了,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帶著股河泥的腥味兒。阿福嚇得腿一軟,柴刀“ 當”掉在地上,轉身就往屋里跑,連滾帶爬地閂上門,背靠著門板直喘氣,心髒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第二天一早,王木匠來鋪子,見阿福眼下烏青,臉色發白,就問他咋了。阿福哆哆嗦嗦地把夜里的事兒說了,王木匠眉頭一皺,抄起斧頭就往後院走。到了那口陰沉木棺材跟前,他蹲下來瞅了半天,又伸手摸了摸裂縫,回頭對阿福說“瞎咋呼啥,是木頭熱脹冷縮裂了縫,這陰沉木在水里泡久了,見了干風就容易裂。”
阿福將信將疑,可王木匠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再糾結。王木匠找了些糯米漿混著桐油,仔仔細細把裂縫糊上,又用鐵釘子沿著縫敲了一圈,說這樣就結實了。
本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沒成想過了三天,瓦子巷又出了亂子。
那天清晨,有人發現張屠戶的墳讓人刨了。墳頭土被翻得亂七八糟,棺材蓋扔在一邊,里頭空蕩蕩的,連壽衣都沒剩下。張屠戶婆娘哭得死去活來,說肯定是遭了盜墓賊,可那楠木棺材厚重得很,倆壯漢都未必抬得動,誰能把棺材蓋撬開,還把人給弄走了?
官府來了人,查了半天也沒頭緒。王木匠听說這事兒,蹲在鋪子門口抽著旱煙,眉頭皺得像個疙瘩。阿福在一旁收拾刨花,忍不住說“師傅,你說張屠戶……會不會是自己爬出來了?”
王木匠“呸”了一聲,吐掉煙蒂“胡說八道!人都死透了,咋爬?”話雖這麼說,他眼神卻飄向了後院,那口陰沉木棺材靜靜地立在那兒,像個沉默的影子。
當天夜里,阿福又听見後院有動靜。這次不是“咚”的一聲,而是“咯吱、咯吱”的,像是有人在拖著什麼東西走路。他嚇得不敢出聲,捂著耳朵縮在被窩里,可那聲音越來越近,好像就在窗戶外頭。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聲音停了。阿福憋得滿頭大汗,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月光下,後院那口陰沉木棺材竟然挪了地方,原本靠著牆根,這會兒正對著屋門,棺材蓋虛掩著,縫里黑得 人。
阿福嚇得“媽呀”一聲,差點暈過去。王木匠住在前院,听見動靜披著衣服跑過來,問他咋了。阿福指著後院,話都說不囫圇了“棺……棺材……它動了!”
王木匠抄起門後的扁擔,罵罵咧咧地往後院走。到了棺材跟前,他用扁擔掀開棺材蓋,里頭空蕩蕩的,啥也沒有。他又檢查了地面,沒發現腳印,只有幾道深深的劃痕,像是棺材自己挪地方時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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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門了。”王木匠喃喃自語,額頭上冒出冷汗。他轉身對阿福說“去,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拿來,撒在棺材周圍。”
阿福不敢怠慢,趕緊端來草木灰。王木匠蹲在地上,仔細地把灰撒成一個圈,把棺材圍在中間,又在棺材頭上放了三炷香,點燃了說“老伙計,我知道你有靈性,可別在這兒搗亂,驚擾了活人,對你也沒好處。”
香燒得很快,煙筆直地往上飄,沒打一點彎。王木匠看了,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對阿福說“行了,它听勸,今晚該消停了。”
可誰也沒想到,這才只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瓦子巷接連出事。先是李寡婦家的雞丟了,第二天在墳地找到雞毛,沾著黑糊糊的泥;接著是趙老頭的驢,夜里拴在院里,早上起來韁繩斷了,驢不見了,地上只有一串奇怪的腳印,像是用木板子印出來的,深深淺淺的,一直延伸到巷子口。
更嚇人的是,有天夜里,打更的老張頭說,他瞧見一口黑棺材在巷子里溜達,走得慢悠悠的,棺材縫里還滴著水,腥氣沖天。他嚇得連梆子都扔了,連滾帶爬地跑回家,大病了一場。
這下子,瓦子巷炸開了鍋。大伙兒都說,是王木匠鋪子里的棺材成了精,不僅自己溜達,還偷東西,說不定張屠戶的尸體就是被它弄走的。有人攛掇著要把棺材燒了,王木匠死活不肯,說這棺材是祖上傳下來的,燒了會遭報應。
這天傍晚,王木匠正蹲在門檻上抽煙,忽然看見巷口來了個老道,穿著洗得發白的道袍,手里拿著個羅盤,東瞅瞅西看看,最後徑直走到棺材鋪門口。
“道長,您是瞧棺材還是瞧風水?”王木匠起身問道。
老道捋著胡子,眯著眼看了看鋪子後院,說“貧道雲游至此,見此地陰氣沖天,特來看看。”他頓了頓,又說“你鋪子里有不干淨的東西,是口老棺材吧?”
王木匠心里一驚,知道遇上高人了,趕緊把老道請進屋里,倒了杯熱茶,把前前後後的事兒說了一遍。
老道听完,點點頭說“這陰沉木本就聚陰,你這口棺材又埋在江底幾百年,吸足了水煞之氣,怕是早就有了靈性。前些日子你動了那口楠木棺材,楠木屬陽,正好沖撞了它,再加上張屠戶是橫死的,怨氣重,被它吸了去,就成了氣候。”
“那……那咋辦啊?”王木匠急得直搓手。
“解鈴還須系鈴人。”老道說,“這棺材成精,是因為吸了活人的陽氣和死人的陰氣,得讓它把吸走的東西吐出來。”他想了想,又說“今晚子時,你把棺材抬到張屠戶墳前,我自有辦法。”
王木匠雖然心里發怵,但也只能照辦。他叫上阿福,又請了兩個膽大的鄰居,準備夜里抬棺材。阿福嚇得臉都白了,王木匠拍著他的肩膀說“別怕,有老道在,出不了岔子。再說了,這棺材跟了咱們王家三代,總不能真讓它成了禍害。”
到了子時,月黑風高,幾個人抬著陰沉木棺材往墳地走。那棺材看著不大,卻沉得嚇人,四個壯漢抬著,累得直喘粗氣,走一步都費勁。走到半路,棺材突然“咚咚”響了兩聲,像是有人在里頭敲門,嚇得一個鄰居手一松,差點把棺材摔了。
“別停!快走!”王木匠咬著牙喊。
好不容易到了張屠戶墳前,老道已經在那兒等著了,地上畫著個奇怪的符,周圍插著七根桃木釘。老道讓他們把棺材放在符中間,然後拿出一張黃紙,用朱砂畫了道符,貼在棺材頭上,又掏出一把銅錢,圍著棺材撒了一圈。
“時辰到了。”老道說著,從懷里摸出個小陶罐,打開蓋子,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飄了出來。他把罐子里的東西倒在棺材蓋上,借著月光一看,是些黑糊糊的血,不知道是啥動物的。
剛倒完血,棺材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當 當”響,像是里頭有什麼東西在掙扎,想要出來。棺材縫里滲出黑紅色的水,腥臭難聞,嚇得那兩個鄰居掉頭就跑,王木匠和阿福也腿肚子轉筋,多虧老道在一旁喝了聲“莫怕!有貧道在此!”
老道拿起桃木劍,圍著棺材跳起舞來,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又尖又快,听不懂在說啥。跳了一會兒,他猛地一劍刺向棺材蓋,只听“噗嗤”一聲,像是刺中了什麼軟乎乎的東西,棺材頓時不晃了,從劍尖扎進去的地方,流出一股黑血,濺在地上,滋滋地冒白煙。
“好了。”老道拔出桃木劍,擦了擦上面的血,對王木匠說“它把張屠戶的怨氣吐出來了,你找些生石灰,把棺材里外都撒一遍,再重新漆一遍,以後就沒事了。”
王木匠趕緊點頭答應,看著老道收拾東西準備走,又問“道長,這棺材……以後還會成精嗎?”
老道回頭看了看那口棺材,嘆了口氣說“萬物有靈,全在人心。你善待它,它便護著你;你若嫌棄它,它自然也會作祟。”說完,便飄然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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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王木匠按老道說的,用生石灰把棺材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又重新漆了三層黑漆,那口棺材果然再也沒出過怪事。阿福膽子也大了些,夜里看鋪子,偶爾听見後院有動靜,也敢拿著油燈去瞧瞧了,不過每次去,都看見那口陰沉木棺材安安靜靜地立在那兒,像個忠誠的老伙計。
再後來,王木匠年紀大了,把棺材鋪傳給了阿福。阿福也成了家,生了個兒子,就叫小福。小福從小在棺材鋪長大,不怕那些棺材,還總喜歡爬到那口陰沉木棺材上玩,說上面涼絲絲的,夏天躺著舒服。阿福也不攔著,只是每次都叮囑他,別在上面撒尿,對老物件不敬。
有一年鬧瘟疫,瓦子巷死了不少人,棺材鋪的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阿福連著熬了好幾個通宵,累得直打晃。有天夜里,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夢見那口陰沉木棺材自己打開了,里面躺著個白胡子老頭,對他說“後生,別太累了,我幫你趕了兩口棺材出來,在院子里呢。”
阿福醒來,跑到後院一看,果然多了兩口新棺材,木料、做工都跟他平時做的一模一樣,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他愣了半天,對著那口陰沉木棺材深深鞠了一躬,眼眶子有些發熱。
打那以後,阿福更敬重那口棺材了。每年清明,他都會給棺材上炷香,擦一遍漆。有人問他,一口舊棺材,值得這麼上心嗎?阿福總是笑著說“這可不是普通的棺材,這是我們家的老伙計,護著咱們瓦子巷平安呢。”
那口陰沉木棺材就這麼在棺材鋪里待著,見證了瓦子巷的興衰,也見證了阿福從一個膽小的學徒變成一個穩重的掌櫃,又看著小福長大成人,接過了鋪子。據說後來有一年,臨安城遭了兵災,瓦子巷著了火,別的房子都燒光了,就棺材鋪安然無恙,有人說,是那口棺材顯靈,把火擋在了門外。
這棺材成精的事兒,就這麼一代代傳了下來。有人說它是邪物,有人說它是神物,其實啊,世間萬物,哪有什麼絕對的好壞,全看你怎麼待它。就像那老道說的,萬物有靈,全在人心。你敬它一尺,它便敬你一丈;你若傷它一分,它自然也不會客氣。
如今瓦子巷早就沒了,變成了寬闊的馬路,可老輩人說起那口成精的棺材,還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昨天剛見過它在巷子里溜達似的。有時候夜里路過那兒,要是听見“咯吱咯吱”的聲音,說不定就是那口老棺材,又出來看看這日新月異的世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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