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清明,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潮意。
張三郎蹲在虹橋下的石階上,手里攥著半塊冷掉的炊餅,眼皮子被河風刮得發沉。他是個腳夫,專在汴河沿岸替人挑貨,今日清明,雇主多是往城外墳塋去的,筐里裝的不是紙錢冥器,就是供桌上用的三牲果子。日頭剛過晌午,他已經跑了三趟城外,此刻腳底板磨得生疼,鞋底子早被露水浸得透濕,踩在石板上黏糊糊的,像踩著塊陳年的濕泥。
“三郎,還歇著?城西王大戶家要抬口新棺材去義莊,給雙倍腳錢。”同行的李二柱湊過來,鼻尖凍得通紅,說話時哈出的白氣裹著股劣質酒的酸味兒。
張三郎咬了口炊餅,干硬的面渣刺得喉嚨生疼︰“不去,義莊那地界兒邪性,尤其今兒清明。”
“邪性?你是怕撞見那玩意兒?”李二柱嗤笑一聲,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去年清明在城郊看見鬼轎的,不就是你?”
)
這話像根冰錐子,“嗖”地扎進張三郎後頸窩。他猛地打了個寒顫,炊餅從手里滑下去,滾到石階縫里沾了層黑泥。
去年清明的事兒,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那日也是這樣的天,陰陰的,雲低得像要壓到房檐上。他替城南布莊的周掌櫃送一匹素綢去朱仙鎮,說是給鎮上的老太太做壽衣。原該走官道,偏生他圖近路,拐進了汴河沿岸的荒灘。
荒灘上盡是些無主孤墳,墳頭的土被雨水泡得發漲,露出半截腐朽的棺木,像齜著的黃牙。風卷著紙錢灰往人領子里鑽,嗚嗚咽咽的,听著像女人哭。張三郎挑著擔子,腳步越走越沉,總覺得後頸窩有人吹氣,回頭看時,只有幾棵歪脖子柳樹,枝條垂在水面上,像死人的頭發。
約莫申牌時分,他走到一片蘆葦蕩邊,忽然听見“咯吱——咯吱——”的聲響。那聲音很怪,不像他挑擔子的竹扁擔聲,倒像是……木頭軸子缺了油,轉起來磨得牙酸。
他屏住氣,往蘆葦深處瞅。
就見那白茫茫的蘆葦叢里,慢慢飄出一頂轎子。
說是飄,一點不夸張。那轎子看著是尋常樣式,青布轎簾,竹制轎骨,可抬轎的四個“人”,腳根本沒沾地。離得遠,看不清臉面,只覺得那身形僵得像廟里的泥偶,青灰色的衣袍被風吹得鼓鼓囊囊,卻不見半點褶皺動彈,活像罩著四個空殼子。
轎子走得極慢,“咯吱”聲一下下敲在人心尖上。張三郎嚇得腿肚子轉筋,手里的扁擔“ 當”掉在地上,素綢滾到泥水里,他卻連撿的力氣都沒有。
轎簾忽然動了。
不是被風吹的,是從里面被人掀開了條縫。
就那麼一條縫,張三郎卻看得真真的——里面黑 的,隱約有個影子,梳著婦人的發髻,鬢邊好像還插著朵珠花。那珠花看著眼熟,他猛地想起,前幾日在相國寺的廟會見過,是城南首飾鋪里最貴的那種,碧綠色的珠兒,據說是用南海的硨磲磨的。
“誰……誰在那兒?”他嗓子干得冒煙,喊出來的聲音劈得像破鑼。
轎子沒停,還在往前飄。那四個抬轎的“人”依舊沒回頭,青灰色的袍子在蘆葦蕩里若隱若現,像四株會走路的枯樹。
直到轎子鑽進更深的蘆葦叢,連“咯吱”聲都听不見了,張三郎才癱坐在地上,褲襠里一片濕熱。他連擔子都沒敢撿,連滾帶爬地跑回汴京,到家發了三天高燒,夢里全是那頂青布轎子,還有轎簾縫里那雙看不見眼珠的眼楮。
“後來那匹素綢呢?”李二柱追問,眼楮瞪得溜圓。
“沒……沒敢去撿。”張三郎聲音發顫,“周掌櫃扣了我半個月工錢,還罵我是廢物。”
“我看你是真撞見髒東西了。”李二柱往地上啐了口,“前幾日我听茶館里說書的講,咱汴京城郊,早年間就有清明鬼轎的說法。說是宋真宗年間,有個姓甦的官宦小姐,清明節去城外踏青,被一伙強盜擄走,糟蹋了不說,還被勒死在蘆葦蕩里。那小姐死的時候穿著嫁衣,家里人找了三天,只尋著她一只繡鞋。打那以後,每年清明,就有人看見一頂青布轎在城郊晃悠,說是那甦小姐的魂魄在找自己的尸首呢。”
張三郎听得頭皮發麻,剛要開口,就見河對岸一陣騷動。幾個穿皂衣的衙役正往這邊跑,領頭的是開封府的老仵作劉老頭,手里提著個驗尸的木箱,臉色比墳頭的紙人還白。
“出啥事兒了?”李二柱抻著脖子看。
“听說……听說在城西亂葬崗,發現了具女尸。”旁邊賣水的王婆插了句嘴,聲音壓得低低的,“裸著身子,被人捆在老槐樹上,臉上蓋著塊青布,跟……跟去年那個一樣。”
張三郎的心“咯 ”一下。
去年清明過後沒幾日,城西亂葬崗也發現過一具女尸,死狀跟王婆說的一模一樣。當時開封府查了半個月,啥也沒查出來,最後只能按暴病身亡草草結案。
“該不會是……鬼轎里的那位干的吧?”李二柱聲音發虛,往虹橋那頭縮了縮。
“別瞎說!”張三郎嘴上呵斥,心里卻直打鼓。他想起去年那轎簾縫里的珠花,想起那青灰色的轎子,忽然覺得這天陰得更沉了,連河面上的波光都透著股青黑色。
正說著,就見個穿綠袍的小吏從橋上跑過,一邊跑一邊喊︰“都別看熱鬧了!開封府尹有令,今日戌時起,城外宵禁,誰也不許往外跑!”
“宵禁?”李二柱咂舌,“不年不節的,禁哪門子宵?”
“怕是府尹也信了那鬼轎的說法。”王婆嘆了口氣,“去年那案子沒破,今年又出一樁,再不做點啥,老百姓該慌了。”
張三郎沒再說話。他撿起地上沾了泥的炊餅,拍了拍上面的土,塞進懷里。腳底板的疼又鑽了上來,可他忽然不想歇了,只想趕緊回家,把門窗都閂死,鑽進被窩里捂嚴實了。
可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開的。
他剛走到自家那條胡同口,就見個穿素衣的老婦人在門口等他。那婦人頭發花白,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滿是褶子,眼神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是張三郎?”老婦人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張三郎點點頭,心里犯嘀咕。他不認識這老婦人,可看她穿著,像是哪家有喪事的。
“我是城南甦記布莊的老管家。”老婦人頓了頓,從袖里摸出個沉甸甸的錢袋,“我家小姐……明日要去城外給先夫人上墳,想請你挑些祭品,給雙倍腳錢。”
張三郎剛要拒絕,就听見“甦記布莊”四個字,心里猛地一跳。去年讓他送素綢的周掌櫃,不就是甦記布莊的東家?
“你家小姐……”他咽了口唾沫,“叫啥名字?”
“閨名婉娘。”老婦人眼神暗了暗,“我家老爺去世得早,就留下這麼個女兒,身子骨弱,經不起折騰,明日還請小哥多照看。”
張三郎看著那錢袋,又想起去年那頂青布轎,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想拒絕,可那錢袋鼓鼓囊囊的,夠他半個月的嚼用。他娘前幾日剛得了風寒,正等著錢抓藥呢。
“行。”他咬了咬牙,“明日卯時,我在布莊門口等。”
老婦人點點頭,把錢袋塞給他,轉身就走。張三郎捏著錢袋,只覺得那布袋子冰涼冰涼的,像揣了塊冰。他看著老婦人的背影,忽然發現她走路悄無聲息的,裙角連點風都沒帶起來。
回到家,張三郎把錢袋往桌上一倒,白花花的碎銀子滾了出來,還有幾枚成色極好的銅錢。他娘從里屋挪出來,咳嗽著問︰“三郎,這錢……”
“娘,是我掙的腳錢。”他趕緊把銀子收起來,“明日我去給您抓藥。”
“你可得當心些。”他娘摸了摸他的額頭,手背上布滿了老年斑,“今日清明,城外不太平。”
“我曉得多。”張三郎勉強笑了笑,心里卻越來越沉。
夜里,他睡得極不安穩。總夢見那片蘆葦蕩,青灰色的轎子在眼前飄來飄去,“咯吱”聲像鋸子一樣割著耳朵。忽然,轎簾被掀開,里面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指甲涂著殷紅的蔻丹,手里捏著半塊沾泥的炊餅——正是他白天掉在石階縫里的那塊。
他“嗷”地一聲坐起來,渾身冷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個個蜷縮的人影。
卯時剛到,張三郎就挑著擔子站在了甦記布莊門口。
布莊的門是虛掩著的,里面靜悄悄的,一點聲響都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推開門走進去。院子里種著棵老槐樹,枝椏光禿禿的,地上落著層薄薄的槐米,踩上去“沙沙”響。
“有人嗎?”他喊了一聲。
“在這兒。”
聲音從正屋傳來,軟軟糯糯的,像浸了蜜的水。張三郎挑著擔子走過去,就見屋門口站著個年輕女子。
那女子穿一身月白色的素裙,頭發梳成個簡單的墮馬髻,只簪了支碧玉簪。臉很白,是那種不見天日的白,嘴唇卻紅得刺眼,像剛飲過血。她看著張三郎,眼楮彎成了月牙,可張三郎總覺得,那笑意沒到眼底,里面空落落的,像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張小哥來了。”女子聲音依舊軟軟的,“勞煩你了。”
“不……不麻煩。”張三郎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楮。他總覺得這女子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怪,明明是活人,卻透著股子寒氣,比墳地里的石碑還涼。
“祭品都在後院,勞煩小哥去挑一下。”女子往旁邊讓了讓,露出身後的門。
張三郎應了聲,挑著擔子往後院走。剛拐過影壁,就看見牆角蹲著個老婦人,正是昨日找他的那個。老婦人見了他,也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地上的籃子。
籃子里裝著些紙錢、香燭,還有一盤糕點,幾塊熟肉。看著沒什麼特別,可張三郎彎腰去提的時候,卻發現那籃子沉得嚇人,像裝了塊石頭。
“這……”他剛要開口,老婦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冰涼刺骨,指甲尖尖的,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
“小哥,”老婦人聲音壓得極低,氣若游絲,“到了墳地,不管看見啥,都別說話,別回頭。”
張三郎心里一緊,剛要追問,就听見那女子在前面喊︰“張小哥,好了嗎?”
老婦人猛地松開手,縮回牆角,把頭埋進懷里,像只受驚的兔子。
張三郎挑著擔子,跟在那女子身後出了布莊。街上已經有了些行人,多是往城外去的,提著紙錢,扛著鋤頭,說說笑笑的,倒沖淡了些陰森氣。可那女子走在人群里,卻像個透明人,沒人跟她搭話,甚至沒人看她一眼。
走到城門口,守城的兵卒正盤查來往行人。看見那女子,兵卒們像是沒看見一樣,徑直放他們過去了。張三郎心里發毛,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那幾個兵卒正搓著手哈氣,眼神發直,像是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竅。
出了城,路就難走了。滿地的泥濘,夾雜著腐爛的樹葉和紙錢灰,踩上去“噗嗤”作響。那女子走在前面,步子輕飄飄的,裙角連點泥星子都沒沾,倒像是在水面上走。
張三郎挑著擔子,越走越沉。他覺得那籃子里的東西像是活了,在里面動來動去,還發出“ ”的聲響。他偷偷掀開籃子蓋看了一眼,里面的糕點、熟肉都好好的,可那紙錢卻像是被風吹過一樣,亂蓬蓬的,透著股子腥氣。
“快到了。”那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她的臉在陰光下白得發青,嘴唇紅得像要滴下來,“前面就是我娘的墳。”
張三郎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前面不遠的土坡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座新墳,墳頭壓著塊青布,在風里飄來飄去,像一面小旗。
那青布……跟王婆說的,蓋在女尸臉上的那塊,一模一樣。
張三郎的腿一下子軟了,擔子從肩上滑下來,摔在泥里。籃子里的紙錢撒了一地,被風卷著往那新墳飄去,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你……你到底是誰?”他聲音發顫,牙齒打顫打得厲害。
那女子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她一步步朝他走來,月白色的裙角終于沾了泥,可那泥落在裙上,卻像水滴在油紙上,“滋溜”一下就滑開了,沒留下半點痕跡。
“我是誰?”女子的聲音忽然變了,尖得像指甲刮過玻璃,“去年清明,在蘆葦蕩里,你不是見過我嗎?”
張三郎猛地想起那頂青布轎,想起轎簾縫里的珠花,想起那雙空落落的眼楮。他終于明白過來,眼前這女子,根本不是活人!
“你……你是甦小姐?”他想起李二柱說的那個故事。
“是,也不是。”女子的臉開始變了,皮膚一點點變得青紫,眼楮里滲出紅色的液體,順著臉頰往下流,“我是甦婉娘,可我也是那鬼轎里的魂。”
張三郎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跑。可剛跑了兩步,就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重重地摔在泥里。他回頭一看,只見那幾個裝祭品的籃子正圍著他,籃子里的紙錢像蛇一樣纏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你跑不掉的。”女子飄到他面前,青紫色的臉上掛著血淚,“去年你看見我的轎子,就該閉嘴的。可你偏要到處說,害得那些捕快到處找我,擾得我不得安寧。”
“我……我不是故意的……”張三郎涕淚橫流,渾身發抖。
“現在說這些,晚了。”女子笑了,笑得淒厲,“今年清明,我還缺個轎夫呢。”
話音剛落,就見遠處的蘆葦蕩里,又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那頂青布轎,正慢悠悠地飄過來。四個青灰色的身影,腳不沾地,一步一步地靠近。
張三郎看著那頂轎子,忽然想起老仵作驗尸時說的話——去年那具女尸,脖子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勒死的。
他終于明白,那些死在清明的女子,不是被鬼轎里的魂殺的,她們是被這鬼轎抓去當“轎夫”了。
“不……不要……”他拼命掙扎,可那些紙錢像鐵鎖鏈一樣,越勒越緊。
那女子彎下腰,湊到他耳邊,聲音軟得像蛇信子︰“別怕,到了那邊,就不冷了。”
她的手撫上他的脖子,冰涼刺骨。張三郎覺得眼前一黑,耳邊只剩下“咯吱——咯吱——”的聲響,還有自己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
等他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站在那頂青布轎旁,穿著一身青灰色的袍子。手里握著根竹制的轎桿,沉甸甸的,像灌了鉛。
轎簾是掀開的,里面坐著個女子,月白色的素裙,碧玉簪,臉白得像紙,嘴唇紅得像血。正是甦婉娘。
“走吧。”甦婉娘沖他笑了笑,眼神空落落的。
張三郎想說話,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想動,卻只能跟著那三個青灰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腳不沾地,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
他看見路邊有個腳夫,挑著擔子,嚇得面無人色,正拼命往回跑。那腳夫的臉,像極了去年的自己。
“咯吱——咯吱——”
轎子在泥濘的路上飄著,聲音單調而淒厲。張三郎知道,明年清明,他還會在這里。或許,他會看見另一個嚇得魂飛魄散的路人,然後,再多一個青灰色的轎夫。
汴京的清明,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潮意。就像那些藏在蘆葦蕩里的秘密,永遠也見不得光。
虹橋下,李二柱還在等張三郎。可他等了一天,也沒見人來。只在傍晚的時候,看見個穿青灰色袍子的身影,挑著頂空轎子,慢悠悠地走進了蘆葦蕩。
他以為是哪個腳夫在開玩笑,啐了口唾沫,罵了句“神經病”,然後扛起自己的扁擔,回家了。
他不知道,明年清明,開封府又會在亂葬崗發現一具男尸,裸著身子,被捆在老槐樹上,臉上蓋著塊青布。而虹橋下的腳夫們,又會多一個新的談資——關于那個在清明消失的張三郎,和那頂永遠在蘆葦蕩里飄著的鬼轎。
風從汴河上吹過,帶著股潮濕的腥氣。老槐樹的枝椏晃了晃,像在嘆息。清明的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