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民間志

第15章 畫壁美人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一分零二秒 本章︰第15章 畫壁美人

    話說北宋仁宗慶歷年間,汴京城南的瓦子巷里,住著個叫陳硯秋的畫匠。這人年方二十有三,生得眉清目秀,就是性子擰巴,放著正經的宅院不待,偏租了間臨街的破屋,整日里與筆墨紙硯為伴。

    那年頭汴京正是繁華時候,御街兩旁商鋪連綿,勾欄瓦舍里日夜絲竹不斷。可陳硯秋的破屋卻像被時光忘了似的,牆皮剝得露出黃土,窗欞上糊的麻紙打了好幾個補丁。每日天不亮,他就著檐角漏下的晨光磨墨,直到月上中天,還能听見他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街坊們都說這後生魔怔了。好好的活兒計不干——他爹原是翰林圖畫院的待詔,一手界畫絕活傳給他,多少富戶想請他畫宅院圖,他都搖頭擺手。偏要畫些沒人懂的仕女圖,畫了也不賣,都堆在床底下,積了厚厚一層灰。

    這年清明剛過,陳硯秋去大相國寺趕廟會,在後門的舊貨攤上淘著個寶貝。那是幅卷著的古畫,絹面都發脆了,邊角還啃了幾個蟲洞,攤主說從洛陽舊城拆下來的夾牆里找著的,五文錢就賣給了他。

    回了家,陳硯秋小心地把畫展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畫的是座雲霧繚繞的庭院,月亮門里站著個穿水綠襦裙的女子,手里拈著枝半開的桃花,眼波盈盈的,像要從畫里淌出來似的。最奇的是那筆觸,看著淡淡的,可你盯著看久了,竟能覺出桃花的香,听見風吹柳葉的簌簌聲。

    “好筆法!”陳硯秋忍不住拍了下大腿。他爹教過他,前朝畫聖吳道玄畫的天宮圖,夜里能听見仙樂,難不成這畫……他不敢往下想,趕緊找了塊干淨的細絹,蘸著糯米漿一點點把畫裱在木板上,掛在了床頭對面的牆上。

    打這天起,陳硯秋的日子更不對勁了。白日里畫累了,就對著那畫發怔。他總覺得畫里的女子在動——方才看時桃花還在鬢邊,轉個身再瞧,那花竟移到了指尖;有時月光斜斜照在畫上,能看見女子裙角的褶皺里,藏著顆小小的淚痣,天明再看,又沒了。

    有天夜里,他畫到三更,實在困得眼皮打架,趴在桌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間,聞見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新蒸的蓮子羹混著些微的脂粉氣。他咂咂嘴,正想睜開眼,听見個細聲細氣的姑娘說話︰“先生的墨磨得太濃了,畫出來的眉黛要顯凶呢。”

    陳硯秋一個激靈坐起來,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油燈的火苗在跳。他揉揉眼楮,再看牆上的畫,那女子還站在月亮門里,手里的桃花卻換了枝全開的,笑得眉眼彎彎。

    “莫不是做夢?”他喃喃自語,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硯台,墨果然稠得像漿糊。

    第二天夜里,他故意把墨磨得稀了些,假裝睡著。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那香氣又來了,比昨晚更濃些。他眯著眼偷偷瞧,只見牆上的畫里忽然漾起一層水紋似的光,那穿水綠襦裙的女子,竟一步步從畫里走了出來!

    她的腳剛沾著地,裙擺上的雲紋還在輕輕晃動,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陳硯秋嚇得大氣不敢出,直瞅著她走到桌邊,拿起他的畫筆,蘸了蘸淡墨,對著他白天畫廢的一張仕女圖描起來。

    “這里該頓一下,才顯出台步的柔勁。”她一邊畫,一邊輕聲說。聲音軟軟糯糯的,帶著點洛陽口音。

    陳硯秋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你……你是何人?”

    那女子嚇了一跳,手里的筆“當啷”掉在地上。她轉過身,月光從窗紙的破洞里漏進來,照得她臉頰白里透紅,竟比畫上還要好看幾分。

    “先生莫怕。”她福了福身,聲音里帶著怯意,“小女子甦綰,本是畫中之人,感先生日日相看,故來拜謝。”

    陳硯秋這才想起爹說過的那些奇聞——前朝有畫師畫龍點楮,龍竟破壁飛去;還有人畫了只鸚鵡,掛在堂上,竟會學人說話。原來那些不是瞎編的!他定了定神,撿起因手發抖掉在地上的油燈︰“姑娘……姑娘既在畫中,怎生能出來?”

    甦綰垂著眼簾,手指絞著裙帶︰“小女子也說不清。自打被先生掛在牆上,就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像是浸在春日的陽光里。先前在洛陽那座舊宅里,牆是冷的,窗是破的,連月光都照不進來……”她說著,眼圈紅了,“先生這里有墨香,有燈暖,還有……還有先生看我的眼神,像是把小女子當活人一般疼惜。”

    陳硯秋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這些年的日子,爹走後,圖畫院的老同事嫌他畫得“不規矩”,街坊們覺得他“不務正業”,還沒人這樣說過他。他趕緊倒了杯涼茶遞過去︰“姑娘若不嫌棄,以後常出來坐坐便是。”

    甦綰接過茶杯,指尖踫到他的手,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臉頰紅得更厲害了。她小口抿著茶,眼楮卻不住地瞟他桌上的畫稿,看見那幅沒畫完的《春溪浣紗圖》,忍不住說︰“這溪水畫得太板了,該像擰著的綢帶才是。”

    陳硯秋來了興致,拉著她坐下︰“姑娘也懂畫?”

    “先前住的那宅子里,原是有位畫師的。”甦綰的聲音低了些,“他每日都來畫我,一邊畫一邊教,說這水要分五色,山要有三層……”她忽然停住,咬著嘴唇不再說。

    從那天起,甦綰每晚都會從畫里出來。陳硯秋白天畫畫,晚上就跟她聊天。他教她寫汴京的俗字,她教他怎麼用胭脂調桃花的顏色;他給她講御街的繁華,她給他說洛陽的牡丹有多艷。

    有回陳硯秋畫累了,趴在桌上打盹,醒來發現身上蓋著件水綠色的襦裙——正是甦綰在畫里穿的那件。他舉著裙子湊到鼻尖聞,一股淡淡的香氣鑽進心里,甜得他直咂嘴。

    甦綰卻紅著臉搶了回去︰“先生莫要取笑,夜里風涼……”

    “這裙子怎會到我身上?”陳硯秋追問。

    甦綰低頭攪著手指︰“畫里的物件,原是能拿出來的……只是不能離畫太遠,也不能見日光。”

    陳硯秋這才明白,為啥每天天快亮時,甦綰總要慌慌張張跑回畫里——她怕見著太陽。他心里忽然酸酸的,她活得這樣小心翼翼,連曬曬太陽都是奢望。

    這天夜里,甦綰出來時,手里捧著個小小的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半塊琥珀,里面裹著只小蟲子,在油燈下泛著暖黃的光。

    “這是……”

    “先前那位畫師送的。”甦綰的聲音輕輕的,“他說等我能走出畫了,就帶著琥珀去龍門石窟,對著佛燈照一照,說不定能活過來。”她把琥珀塞進陳硯秋手里,“先生若有機會去洛陽,就替我照一照吧。”

    陳硯秋捏著那半塊琥珀,沉甸甸的。他忽然抓住甦綰的手︰“等我攢夠了盤纏,就帶你去洛陽!咱們一起去照佛燈!”

    甦綰的手冰涼,微微發著抖。她抬頭看著他,眼里像落了星星︰“先生說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陳硯秋拍著胸脯,“我陳硯秋說話算數!”

    可沒等他攢夠盤纏,麻煩就找上門了。

    瓦子巷里有個潑皮叫王二,專靠敲詐勒索過活。先前見陳硯秋窮,沒什麼油水,也就沒搭理他。這天路過陳硯秋的破屋,听見里面有女子說話,心里頓時起了邪念。

    他趴在窗台上往里瞅,正看見甦綰站在桌邊,給陳硯秋研墨。月光照在她臉上,那模樣,比勾欄里的頭牌還俊三分。王二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心里打著算盤︰這窮酸哪來的這麼俊的姑娘?定是拐來的良家婦女!

    第二天一早,王二就帶著兩個地痞踹開了陳硯秋的門。屋里空蕩蕩的,只有陳硯秋正在收拾畫具。

    “陳小子,把你藏的姑娘交出來!”王二叉著腰喊。

    陳硯秋心里咯 一下,強作鎮定︰“什麼姑娘?我這里就我一個人。”

    “少裝蒜!”王二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昨晚我都看見了,水綠裙子,白臉蛋,趕緊交出來,不然我報官抓你個拐帶之罪!”

    陳硯秋又氣又急,掙脫開要推他出去,卻被那兩個地痞按住了。王二在屋里翻來翻去,看見牆上那幅畫,眼楮一亮︰“這畫里的娘們,不就是昨晚那姑娘嗎?”

    他伸手就去扯畫,陳硯秋急得大喊︰“別踫!”可已經晚了,王二一把將畫扯了下來,卷起來就往懷里揣。

    “這畫歸我了!”王二得意洋洋,“等我把這畫掛在屋里,說不定那姑娘還能出來陪我喝酒呢!”

    陳硯秋像瘋了似的撲過去,卻被地痞打得鼻青臉腫。眼睜睜看著王二卷著畫走了,他趴在地上,眼淚混著血珠子往下掉。

    那天晚上,陳硯秋沒點燈。屋里黑沉沉的,連風都懶得進來。他摸著牆上掛畫的地方,那里還留著淡淡的印痕,像甦綰裙角的褶皺。

    “甦綰……甦綰……”他一遍遍地喊,聲音啞得像破鑼。

    忽然,牆角傳來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只見那半塊琥珀正躺在地上,發著微弱的光。想來是王二搶畫時,從畫里掉出來的。

    陳硯秋趕緊把琥珀撿起來,貼在胸口。冰涼的石頭貼著滾燙的心,他忽然想起甦綰說的話——去洛陽,照佛燈。

    他連夜收拾了包袱,把僅有的幾件舊衣服和積攢的幾十文錢都打了進去。天蒙蒙亮時,他鎖了破屋的門,頭也不回地往南去了。

    從汴京到洛陽,幾百里路。陳硯秋舍不得花錢坐車,就靠兩條腿走。白天太陽毒,他就躲在樹蔭下歇腳;晚上看不清路,就摸黑往前走。腳上磨起了水泡,破了又結疤,疤上又磨出新的泡。他懷里總揣著那半塊琥珀,走累了就拿出來看看,想著甦綰的笑臉,就又有了力氣。

    走了約莫半個月,總算到了洛陽城。龍門石窟就在城南,遠遠望去,山崖上密密麻麻的佛龕,像蜂窩似的。陳硯秋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住下,打听著石窟里哪盞佛燈最亮。

    店家告訴他,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前,常年點著盞長明燈,據說是武則天當年捐脂粉錢點的,幾百年都沒滅過。

    第二天一早,陳硯秋就揣著琥珀往石窟去。正是初夏,伊河邊的柳樹綠得發亮,石窟里卻陰涼得很。他一步步爬上石階,听見風吹過洞窟的聲音,嗚嗚的,像有人在哭。

    奉先寺果然氣派,那盧舍那大佛高十幾丈,垂著眼簾,嘴角帶著淡淡的笑,仿佛把世間的苦樂都看在眼里。佛前的長明燈用青銅罩著,火苗穩穩地跳著,映得佛的臉一半明一半暗。

    陳硯秋跪在蒲團上,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琥珀。他手心里全是汗,哆嗦著把琥珀對著長明燈的光。

    琥珀里的小蟲子忽然動了一下!

    陳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著琥珀,只見那蟲子慢慢伸展開翅膀,翅膀上的紋路一點點清晰起來。緊接著,琥珀開始發燙,燙得他幾乎要握不住。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帶著點洛陽口音︰“先生,你果然來了。”

    陳硯秋猛地回頭,只見甦綰站在佛燈旁,穿著那件水綠襦裙,裙擺上的雲紋在燈光下輕輕晃動。她的臉上帶著笑,眼角卻掛著淚珠。

    “甦綰!”他跑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這次,她的手是暖的。

    “王二把畫掛在屋里,白天也不遮著,太陽一曬,畫就裂了。”甦綰的聲音輕輕的,“我本以為要散了,忽然覺得身子暖起來,就像……就像先生看我的眼神。”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臉頰︰“等我睜開眼,就在這石窟里了。那位畫師說的是真的,佛燈能讓畫里人活過來。”

    陳硯秋這才明白,哪是什麼琥珀的功勞,是他日日的念想,是他千里迢迢的奔赴,才讓畫里的魂魄有了溫度。他把甦綰緊緊摟在懷里,眼淚掉在她的發上,熱乎乎的。

    “以後,咱們再也不分開了。”他說。

    甦綰在他懷里點點頭,聞著他身上的墨香,像回到了那個漏風的破屋,回到了那些有燈暖的夜晚。

    後來,陳硯秋帶著甦綰在洛陽住了下來。他還畫畫,只是不再畫仕女圖,專畫龍門石窟的佛像,畫伊河邊的柳樹,畫甦綰坐在窗前縫補衣裳的模樣。他的畫里總帶著股暖融融的氣,看畫的人都說,像曬著春日的太陽。

    有人問起他們的來歷,陳硯秋只笑說是汴京來的遠親。甦綰也學著做洛陽的吃食,她做的牡丹餅,甜里帶著點微酸,就像她眼里總也化不開的溫柔。

    那年冬天,下了場大雪。陳硯秋看著窗外的雪,忽然想起汴京的瓦子巷,想起那間漏風的破屋。他對甦綰說︰“咱們回去看看吧。”

    甦綰笑著點頭︰“好啊,我還沒見過汴京的雪呢。”

    他們回到汴京城時,瓦子巷還是老樣子。王二據說得了場怪病,臉上長了些花花綠綠的疹子,像畫里的顏料,沒多久就死了。那幅裂了的畫,被他家人當柴火燒了。

    陳硯秋的破屋還在,只是換了新主人,是個賣胡餅的老漢。見他們回來,老漢挺熱絡,給了他們兩個剛出爐的胡餅,燙得手直抖。

    甦綰咬著胡餅,看著街上的行人,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原來汴京的雪,是這樣的。”她說。

    陳硯秋看著她,忽然覺得,不管是畫里的仙,還是人間的雪,只要身邊有這個人,日子就總能過出些甜來。

    後來,有人說在洛陽見過一對奇怪的夫妻,男的畫佛像,女的總穿件水綠襦裙,兩人走到哪兒,都帶著股淡淡的桃花香。還有人說,那女的下雨天從不打傘,衣裳卻總也淋不濕,像畫里走出來的人兒似的。

    可這些閑話,陳硯秋和甦綰從不放在心上。他們就住在伊河邊的小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陳硯秋畫畫時,甦綰就在旁邊研墨;甦綰做針線時,陳硯秋就給她讀新寫的詩。

    有年春天,甦綰在院里種了棵桃樹。桃花開的時候,粉嘟嘟的,像堆了滿樹的雲霞。陳硯秋看著甦綰站在桃樹下,穿著水綠襦裙,手里拈著枝桃花,忽然覺得,這光景,比他畫過的任何一幅畫都要好看。

    他拿起畫筆,想把這光景畫下來,卻又放下了。有些美好,是該記在心里,而不是畫在紙上的。就像那年清明,他在舊貨攤上淘到的那幅畫;就像那個有燈暖的夜晚,她從畫里走出來,輕聲說“先生莫怕”。

    這些事兒,說給旁人听,怕是沒人信。可對陳硯秋和甦綰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日子,是從畫里走到人間的,帶著墨香和花香的,一輩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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