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辛指著城下的手臂,竟然瞬間松弛了一下,他扭頭循聲,只見郡守崔琰抱著那卷羊皮勸降文書,氣喘吁吁地沖上了城牆。
官袍下擺沾滿塵土,發髻也有些散亂,平日里那份儒雅蕩然無存,眼中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焦急。
“柳將軍,不能放箭!”崔琰沖到柳世辛面前,厲聲急道,“他們都是我軍袍澤,是此前救援絕垠關時遭伏被擒,走投無路才會投降!”
他舉著羊皮卷,手點朱印,“項瞻並非濫殺之人,這份文書上說得明白,只要開城歸降,士卒皆可保全性命……眼下朝廷已視我等為叛逆,羅刺史生死不明,陸將軍為保冀州城而棄臨倉不顧,城內就算加上兩府府兵衙役,也只有區區不到兩千守軍,當此絕境,為何還要白白送死?”
崔琰的聲音,清晰地在城樓上回蕩,傳入了每一個守城士卒的耳中。
一瞬的死寂後,柳世辛試圖彈壓的騷動再一次出現,拉滿的弓弦緩緩放下,士兵們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動搖,而是充滿了驚駭、恐懼以及對生存的極度渴望。
昔日三萬黑甲軍,就駐扎在這璋城之內,城上守軍與城下降兵本屬一軍,有很多都互相認識。守軍看看城下的昔日同伴,又看看面沉似水的柳世辛,最後目光都凝固在崔琰手中,那份象征著“生”的卷帛上。
“崔郡守說得對……”角落里突然傳來一聲嗚咽。
柳世辛身子微顫,往聲音來源處瞟了一眼,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將士,嘴巴被人緊緊捂住,清澈的雙眸中,濕氣下帶著血絲。
他環視一圈,卻見城牆上數百人都已離開了垛口,面向自己,腳步無意識的挪動著,緩緩聚成一個半圓。
“軍心渙散,已無一絲斗志,如此低劣的攻心之計,卻用的恰到好處,項瞻,你究竟是何等樣人?”心中默默呢喃,柳世辛緩緩閉眼,再睜開時,眸中烈火已淬成寒冰。
他看著崔琰,苦笑著搖了搖頭,將佩劍解下,“玄甲染塵,寶劍不鋒,愧見舊主……你們,降吧!”
冰碴似的兩個字,隨著佩劍一起砸在崔琰捧著的羊皮卷上。
柳世辛轉身走下馬道,皂靴踏階聲,鈍重如喪鐘,披風掃過垛口沉積的硝煙,將城下飄來的童謠絞碎在身後,有幾個士卒想跟上,被他眼角余光釘在原地。
陳洵遠遠望著城牆上的一幕,頓時喜出望外,隨即勒馬走到那兩百黑甲降兵之前,抬了抬手,童謠之聲便漸漸停了下來。
……
半個時辰後,義軍大營主帳。
“降了?!”項小滿愕然,手中令旗啪地落在沙盤,正巧砸在“璋城”之上。
傳令兵一臉激動,狠狠點了兩下頭︰“陳將軍已經接管東城門,甦將軍也已趕了過去,特命小的通知主公,郡守崔琰現在正在率眾跪迎,請主公速去接收印信。”
一旁的黃榷同樣滿臉驚詫,撓著後脖頸︰“這……這也太快了,我那一百份文書都還沒寫完,只是命人射了一封進城,甦將軍的流言,也許也沒來得及散布呢。”
他頓了頓,看著項小滿,“那……主公,末將還要不要去設伏?”
“你說呢?”項小滿啞然失笑,看向傳令兵,“即刻傳令,大軍拔營!”
傳令兵領命離去,項小滿提起「破陣槍」,“黃將軍,速點三百輕騎,我們先行一步。”
黃榷抱拳應諾,不消片刻,兩騎沖破暮色,身後跟著三百輕騎,將拔營號角拋在身後。
……
殘陽已落,璋城城牆上,火光搖曳,映照著新插的項字大 。
城下,洞開的城門前,兩隊義軍將士列成長陣,中間是崔琰高捧郡守銅印伏在滿地碎石間,其身後一眾郡府及縣府官吏,烏泱泱跪倒一片,少說也有六七十人。
斜前方,陳洵與甦新覃並馬而立,一言不發。
時間緩緩流逝,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遠處忽然傳來踏踏馬蹄聲,二將見銀甲紅袍逐漸靠近,當即下馬迎上,躬身抱拳︰“主公!”
“二位無需多禮。”項小滿滿面春風,躍下馬背,將二人扶起,“兵不血刃拿下璋城,二位功不可沒。”
“全賴主公運籌帷幄。”兩人齊聲道。
項小滿呵呵一笑,沒有與他們說太多,畢竟那邊還有人等著呢。
他把長槍馬韁交給一旁將士,領著三將一起快步走到崔琰面前,接過銅印,遞給身後的黃榷,而後將崔琰扶起︰“崔郡守,諸位,快快請起!”
崔琰跪的時間不短,此時起身,踉蹌了一下才堪堪站穩,待看清項小滿的面貌時,不禁微微一怔。
項小滿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笑容又深了幾分,打趣道︰“崔郡守可是見我年輕,後悔了?”
崔琰立即回過神來,作勢就要下跪︰“崔琰無心冒犯,還請主公恕罪!”
“玩笑而已,崔郡守切勿放在心上。”項小滿一把拖住他,打量他兩眼,又向他身後看去,“不知哪位是柳將軍?”
眾人齊齊低頭,無人應答。
項小滿的笑容僵了一下,又收回目光,看向崔琰︰“崔郡守,柳將軍何在?”
“回主公,柳將軍他……”崔琰抬頭,正撞進項小滿深淵般的眸子里,“回,回家去了。”
“回家了?”項小滿蹙了下眉,沉默片刻,不冷不淡地問道,“這麼說來,他並不願……”
“主公恕罪!”崔琰忙道,“柳將軍戎馬十數載,應是一時接受不了。”
說著,將腰間佩劍解下,“此乃柳將軍佩劍,歸家前將之交于下官,只說……”
“說什麼?”
“說……玄甲染塵,寶劍不鋒,愧見舊主。”
此話一出,項小滿乍然想起陳胥和孫禮,心中一驚,暗道不妙,猛地縱身上馬,提槍喝道︰“立即派人引路,帶我去找他!”
……
城西二巷,柳宅,月光清冷。
前院東廂房外,一個素裙木釵美婦人、一個溫文儒雅俊少年、並四個丫鬟、六個小廝齊齊跪在門前。
婦人捶胸頓足,掩面而泣;少年直視房門,雙眼通紅;丫鬟小廝伏地納頭,低聲嗚咽。
廂房內,水汽氤氳,柳世辛坐在一張案幾前,面前擺放著剛剛擦拭干淨的玄甲,與一支吞虎匕首,玄甲反射著燭光,好似一片片龍鱗,匕首映照著他剛剛沐浴過的臉,血槽折射,干淨卻扭曲。
他坐了很久,屋外妻兒的哭聲久久不息,卻也未能阻止他拿起匕首。
白麻中衣撫過頸側時,門栓爆裂的木屑,混著夜風噴濺而入,他微微一征,指尖在喉結停頓了一息,「破陣槍」穿透屏風,深深楔進那案幾里。
新月爬上鋒刃,寒光游走處,一雙白淨的手出現在他雙眸中,匕首擦著頸側劃過,割斷幾縷濕發釘進梁柱。
項小滿扼住他手腕反剪背後,冷冷喝道︰“柳子韌,戰不敢戰,卻躲在屋里自戕,你也配稱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