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辛若想成全自己的忠義之名,也要看咱們的意思。”項小滿雙手按在沙盤邊緣,身體微微前傾,“但那些被拋棄的士卒,我要給他們一條活路。”
他抬眼,掃視三人,“三位,可還有什麼想要說的?”
三人相互交流眼神,陳洵與甦新覃是首次在項小滿身邊輔佐作戰,雖曾听說過他的武略,卻從未切實體驗過,也不知他的帶兵習慣,便選擇暫時沉默。
而黃榷,倒沒有多想,抱拳道︰“末將以為,除攻心之外,也可采取「圍三闕一」之策。”
他依次點著沙盤上幾個位置,“東、南、北三門嚴密圍困,獨留他西門逃生之路,攻心之下定可削弱敵軍戰意,末將願領五百弓弩手,在西門二十里外險要處設伏,若他柳世辛有意棄城突圍,可以迫降為主,格殺為輔。”
項小滿盯著黃榷所指位置,眼中精光一閃,指尖重重敲在沙盤西側的山谷︰“好個「圍三闕一」,這杏子溝確是絕佳伏擊點,兩山夾一溝,只需領兵扼住北坡,縱有千軍也難突圍。”
他挺直身軀,朗聲道,“諸位,此一戰要盡可能招降,打破羅不辭麾下將領的忠心,為後續行動打好基礎。”
“謹遵主公之命!”
項小滿微微一笑,神態自若︰“諸位可即刻前去安排,黃將軍令人寫好文書,同時準備設伏事宜,帶多少人,如何配置,一應細枝末節,自行決斷。”
三人再次齊聲應是,隨即轉身離開大帳。不消片刻,營地內便熱鬧起來,鼓角爭鳴,響徹天地,穿破雲層,飄向璋城……
同一時刻,璋城內,郡府衙門大堂,兩名年齡相仿的中年男子隔桌而坐︰
一個著玄甲,披皂袍,面容俊逸,短髭如刻,眉眼清明,他大馬金刀,手指在佩劍劍柄上有節奏的輕叩,目光遙望堂外,臉上不露喜悲;
另一個著絳紫官袍,腰懸金線魚袋,面容白淨無須,眉間卻凝著三道深紋,此時正襟危坐,手捧一執茶碗,碗蓋反復地刮,卻未曾喝下一口,官靴里的腳趾在青磚地上無意識地蹭了又蹭。
“柳將軍,我們……”
“崔郡守,茶涼了。”柳世辛截住話頭,目光飄向崔琰,沉默片刻,又繼續望向堂外,“敵軍兩日未動,我們也只能靜觀其變。”
崔琰無聲輕嘆,象征性的抿了口茶,喉結滾動,小心翼翼地又問︰“柳將軍,羅刺史他……當真還活著?”
柳世辛沒有回答,幽州戰事過後,羅不辭杳無音訊,跟在其身邊的將領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
“唉!”崔琰這下嘆出了聲,短促,帶著一股深深地無奈,“昨夜邯城傳來消息,羅刺史的六位遠房族親,以及十九位曾在他麾下任職的官員,全部被下入天牢,那十九位文武官員倒還好,只是……”
柳世辛猛地扭頭,眸中閃過寒光,凝視崔琰︰“只是什麼?”
“……羅刺史的那六位遠親,與武思惟的十一名親眷,皆被當街腰斬,十七具殘尸,全都掛在邯城城樓上示眾!”
砰的一聲,柳世辛當即拍案而起,滿面漲紅,咬牙切齒,想大罵暴君,可嘴唇顫抖了半天,最終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便在此時,一名軍士匆匆進入大堂,手捧一只羊皮卷,單膝跪地,疾聲說道︰“啟稟將軍,敵軍三面圍城,並向城內射入此物!”
柳世辛蹙了下眉,一把奪過羊皮卷,展開之後,看到的正是蓋有項瞻大印的勸降文書。
“項瞻……”柳世辛面色凝重,喃喃道,“他竟親自來了?”
“三面圍城,如此明顯的催逃計策,看來是想生擒……”他緊握卷帛,沉吟片刻,轉過頭,對崔琰抱了抱拳︰“玉貞兄,暴君無度,大肆殘害羅將軍親舊,你我皆在他帳下效力,已經無法再回歸朝廷,眼下敵軍圍城,城內不過千五將士,生死難斷……”
他說著話,將卷帛遞給崔琰,“冀北反賊首領親至,敵軍勢大,若城破,兄可攜此文書,領郡府諸位官員投降,兄為一介儒生,想必他項瞻不會為難。”
崔琰接過文書掃了兩眼,凝視柳世辛︰“子韌,你又何去何從?”
柳世辛微微一笑,轉過身,聲音帶著必死之志︰“為兵為將,既入沙場,當以馬革裹尸還!”
說罷,一撩披風,闊步而去,只留崔琰一人,握著羊皮卷,暗自出神。
約莫一刻來鐘,柳世辛策馬來至東門,上得城牆,但見城下敵軍軍陣井然,約莫五六千之眾。
陣前一桿「陳」字牙旗,旗下陳洵手持一桿長柄狼牙棒,正默默注視著前面——兩百多名將士席地而坐,仰頭唱著一曲小調︰
“日頭偏,月兒圓,阿翁荷鋤歸家晚……耕牛慢,稻穗彎,小子提籃裝菜滿……炊煙散,三只碗,阿娘喚兒要吃飯……”
童謠入耳,柳世辛不禁心頭一顫,右手不自覺按在牆垛之上,死死盯著城下那兩百多將士,破敗骯髒的玄黑輕甲,在夕陽的余暉下極為刺目。
“黑甲軍輕騎……”柳世辛瞳孔微縮,環視身邊守將,但見一張張原本堅毅或麻木的臉上,此刻竟爬滿了難以名狀的動搖。
“那是李老三,我認得他臉上那道疤!”一個年輕士卒指著城下,聲音輕顫。
旁邊人附和︰“還有吳家兄弟,我跟他們一起喝過酒,他,他們居然還活著?”
另一邊還有人說︰“這調子,小時候跟著娘在後山采茶,經常听她哼唱。”
……
一陣陣竊竊私語,如同一顆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城牆守軍中迅速暈開漣漪。
鄉音、舊識,這些被殘酷戰爭撕裂遺忘的柔軟之物,此刻被赤裸裸地捧到眼前,不少人下意識地向前挪了半步,探身下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都給本將閉嘴!”柳世辛猛地一聲低喝,如同驚雷劈開彌漫的低沉氣氛。
他按在牆垛上的手掌,緩緩握住,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每一個神情恍惚的士兵︰“此乃敵軍攻心之策,莫要忘了,城下的已是叛軍,袍澤情誼,早在他們棄械投降那一刻就已斷絕!”
聲音威嚴,不容置疑,強行壓住騷動,士兵們被那目光刺得紛紛低下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然而,城下的童謠還在固執地重復著,像一根根細針,持續不斷刺穿著緊繃的沉默,那份被勾起的鄉愁,對舊識命運的復雜情緒,如藤蔓般悄然纏繞在眾人心頭,無法消散。
柳世辛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騰的焦躁,與某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冷冷喝道︰“弓弩手,听令!”
聲音堅硬如鐵,身旁兩側守軍如夢初醒,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拉緊弓弦。
柳世辛的手緩緩抬起,指向城下那片席地而坐的身影,猶豫片刻,還是咬著牙擠出幾個字︰“目標,城下叛軍,放……”
“且慢!”“箭”字尚未出口,一聲嘶啞的大喊從城樓階梯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