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萬……”劉耿喃喃自語,盯著案上剛剛寫好的奏折,上面的血滴與汗液交融,使得原本就潦草的字跡,更顯扭曲、混亂。
他深吸了口氣,輕輕揮手︰“靜和,你先下去休息吧,好好養傷。”
“將軍……”
“去吧。”劉耿無力道,“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劉安凝視劉耿,眸中淒然泣血,站了許久,最後還是無奈的躬身抱拳,轉身離去。
早在宇文崇澤退守代郡之前,這城內就已被他洗劫一空,此時的縣府破敗、寂寥,莫說官吏,就連個守門小廝都沒有了。
而現在除了幾個殘兵守衛,也就只剩劉耿獨坐大堂,神情木訥的空視前方。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是回憶以往風光,或許是分析此次兵敗原因,又或許什麼也沒想,就只是發呆。
時間過得很快,午時,劉安帶著兩碗野菜和幾張干餅過來,劉耿沒吃。
傍晚,劉安帶著煮熟的馬肉再來,好一番勸告,他依舊沒吃。
入夜,劉安又來,沒再多說什麼,點燃幾根蠟燭後,就那麼靜靜地守在他身旁。
義軍的叫罵聲,從城外傳到這縣府大堂,斷斷續續,卻震耳欲聾。
二人充耳不聞,直到天邊漸亮,蠟燭燃盡,劉耿才倏然起身︰“靜和,備馬!”
朝陽初升,紅雲如血,斑駁的城牆上,每一塊青磚都染上刺目的猩紅。
劉耿扶著冰涼的女牆,鎏金甲冑在晨曦中,沉重地壓著他的肩胛,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摳進磚縫,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城外——那片散漫得近乎懶怠的軍陣。
沒有獵獵作響的「燕」字帥旗,也沒有象征冀北軍威嚴的符文圖騰,甚至連一面像樣的校尉旌旗都欠奉,能見的,就只有幾面褪色的、邊緣已經破損的「龍驤軍驍騎營」、「龍驤軍銳騎營」、「旋龜軍赤水營」等等單營旗幟。
更滑稽的是,幾面破旗在晨風中懶洋洋地飄蕩,旗桿上還掛著半只啃剩的炊餅。
旗下數萬大軍圍城,卻顯得稀稀拉拉,馬兒在啃食著地上剛剛長出的草睫,士兵們或坐或臥,仿佛在進行一場愜意的郊游。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從劉耿的脊椎骨升起,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絲嘶啞的聲音︰“燕行之……燕行之在哪?”
聲音微弱得仿佛被城牆吸走,身旁劉安聞言,深吸了一口混雜著血腥、馬糞和塵土的濁氣,胸膛鼓起,上前兩步,將全身力氣貫注于喉嚨——
“討逆將軍劉耿在此,叫燕行之出來答話!”
渾厚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在空曠的原野上突兀地炸響,驚起幾只躲在牆縫里的烏鴉,撲稜稜地飛向血紅色的天空。
然而,城下的反應卻令人心寒,士兵無動于衷,最多也只是懶懶地抬了抬眼皮,甚至有人嗤笑出聲,更有一個離城牆根不遠的小卒,大大咧咧地解開褲腰帶,對著牆磚放肆地撒起尿來,尿液在干燥的黃土地上滋起一小片塵土。
這一幕太過羞辱,劉安腮邊頓時隆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拳砸在城牆之上︰“混賬,欺人太甚!”
劉耿的最後一絲理智也被怒火沖破,一把搶過身旁親兵手中的號角,湊到嘴邊,用盡全身力氣吹響。
“嗚——”
低沉蒼涼的號角聲回蕩在戰場上空,帶著一種近乎悲鳴的質問。
這次,城下終于有了反應,一桿旌旗下,拍馬走出一名都尉,手里拿著半塊餅,嘴里邊咀嚼,邊撓了撓被風吹得發癢的脖子,抬起頭,用漠然的目光掃過城頭,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燕將軍忙著呢!”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上城牆,“清點戰利品,整編降卒,事兒多得很。”
他故意頓了頓,咽下嘴里的餅渣,然後模仿著一種刻意文縐縐、實則充滿輕蔑的腔調,“燕將軍曾有交待,他劉耿若是腹中饑餓,或是口渴難耐,不必心急,大牢里好酒好肉有的是,管夠!”
“哈哈哈……”
哄得一聲,城下軍陣中不知是誰先笑了起來,像點燃的引線,瞬間引爆一片。
笑聲尖銳刺耳,像無數根針扎在劉耿的心口,他的臉瞬間漲得如同豬肝,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甚至有些發黑。
“來人!”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取本將的刀來,隨本將出城,讓這些卑賤的泥腿子知道,什麼是天家貴冑,什麼叫……”
話語戛然而止,後半句死死卡在喉嚨里,劉耿一臉錯愕,低頭看時,卻見胸口赫然出現一把鋼刀,鮮血順著刀尖不斷滴落,在地面綻放成鮮艷的花兒。
劉安還在望著城下,根本就沒反應過來,此時看到劉耿胸口被鋼刀貫穿,不由心中大駭,猛地拔出配劍向他身後刺出,嗤嗤兩聲悶響,一名士兵捂著胸口退倒在地,劉耿胸前的刀刃,也隨著拔了出去。
“將軍!!”血如泉涌,劉安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徒勞的為他捂住傷口。
劉耿卻沒有在意,僵硬地轉動脖子,映入眼簾的,是兩三百殘兵,正挺矛握刀,死死注視著他。
“你,你們……為什麼?”艱難擠出這幾個字,滿眼都是迷茫。
然而,無人回答,換來的是群起而攻,一刀,兩刀,三刀……
沒有任何預兆,一切都顯得太過突兀,也或許是早有預警,但劉耿和劉安,都沒有覺察。
劇痛傳來的瞬間,一種近乎荒誕的解脫感涌上心頭,劉耿一把奪過劉安手里佩劍,奮力將他推開,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笑臉,在被亂刀砍中命脈之前,狠狠刺向自己的咽喉。
“嗤——”
劍刃刺入皮肉的悶響,淹沒在人群的嘶吼和刀劍撞擊聲中,冰冷的金屬瞬間割裂了氣管,帶來強烈的窒息之感。
然而,這自我了斷的決絕,卻未能阻止瘋狂,就在劍刃卡在他鎖骨處的同時,十幾把、甚至幾十把鋒利的腰刀,已經從四面八方捅進他甲片連接的縫隙,刺透了內襯,深深扎入他的身軀。
劉耿重重的倒在地上,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在徹底沉入永恆的黑暗之前,視野定格在幾個猙獰的面孔,以及驚恐地劉安身上。
嚓一聲,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一名殘兵瘋狂的跑到垛口邊,將腰刀高高舉起。
殘兵們在呼喊,劉安軟塌塌的靠坐在城牆上,卻什麼也听不到,目光從劉耿的尸體上緩緩移開,上揚,最終停在那刀尖上的頭顱,鮮血還在不停地滴落,劉耿的眼也沒有閉上,失去生機的瞳孔,在朝陽的照耀下,絢麗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