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鄭彪是個識時務的,听到項小滿的要求,沒有一絲猶豫就答應下來,連帶著那份漁陽郡的布防圖,也恭恭敬敬的奉上。
老四董成的反應也一樣,草莽出身的人很奇怪,作惡的時候可以超乎人的想象,但講起義氣又可以以命相待,他對鄭彪似乎就是如此,對他的決策也是百般听從。
而這份地圖,項小滿很是看重,但卻並非因為上面的兵力配置,反正高順奪城之後也會重新布防,意義不大。
他重視的,是郡內地形地貌以及各縣城池本身的基本情況,有了這個,日後攻城時就會很大程度減少傷亡。
他沒有跟兄弟倆多聊什麼,為二人安排好營房後,又找鄭彪要了一個可以代表他身份的信物,便和張峰一起回到議事廳,喚來閻洛以及替燕朔傳信的卞承。
“這鄭彪倒是拎得清,看樣子,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張峰端著個茶盞,搖頭感慨,“唉,世事無常,幾日前還雄踞一方,今天就成喪家之犬了。”
項小滿瞥了他一眼,沒有回應,心里卻也有種悵然之感,亂世爭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很多時候,一個錯誤的決策就有可能導致萬劫不復,都是保不齊的事。
他沉默片刻,從懷里掏出一枚鐵質令牌,交予閻洛︰“這是鄭彪的私人信物,你們即刻趕往漁陽郡,想辦法將他的老母妻兒救出來,送往定安交給良卿照顧。”
兩人抱拳領命,項小滿便繼續囑咐,“還是那句話,萬事不可逞強,信物能用最好,不能用就便宜行事,總之要以自身性命安危為重。另外,有可能的話,探查一下魯進寶和高順的情況。”
“是!”兩人再次應諾,見項小滿沒有別的吩咐,淺淺躬身,立即行動去了。
張峰看他們離去,微皺著眉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又直勾勾的盯著項小滿,看他氣定神閑的喝著茶,沒有說話的意思,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是想以人為質?”
“成全他的孝心罷了。”項小滿白了張峰一眼,端起茶盞,“我是那麼下作……”
話到一半,又突然怔住,愕然的看著手中茶盞,目光空洞,就這一瞬間,心里猶似萬馬奔騰。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連張峰也會下意識的認為,項小滿會為了利益不講道義,這要放在以前,他只會覺得項小滿此舉,就是心地善良,單純為了救人。
可當救人行為需要辯解動機時,這個亂世,似乎已徹底重構了人際關系的基本法則,也為項小滿那顆「赤子之心」,增添了一絲陰霾。
“這……難道就是權力?難道誰也不能免俗?”他捫心自問,思緒一下子飛到當初柳溪村古柳之下的夜談,赫連良卿曾說︰「其實你最缺的東西,項公都有,可你有的東西,項公卻已經丟失了。」
“項瞻……”
“項瞻?”
“項小滿!”
三次呼喊,項小滿終于回過神來,張峰起身來到他面前,前探身子往他茶盞里看,里面倒映著項小滿扭曲的面龐。
“你發什麼呆呢?”張峰笑著打趣,“我還以為你見鬼了,一盞茶有什麼好看的?”
項小滿回視張峰,沉默了很久,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搖頭︰“沒什麼,就是太累了。”
他把茶盞放下,站起身,淺淺一笑,“時候不早了,歇著吧,明早還要出征。”
張峰微微蹙眉,目送項小滿遠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廳門外,才又扭頭看向茶盞,里面的茶水已經趨于平靜……
夜色漸深,臨近午夜,絕大部分將士都已入睡,一隊隊巡夜士兵,還在關城內來來往往,而剛入關的那幾千匪軍的營地,更有裴恪親自巡視。
今晚是第一夜,這些人還未來得及分營,他可不想看到有什麼亂子出現。
好在一切都還算平靜。
三更天,號角乍響,關城內瞬間熱鬧起來,近一萬五千輕重騎兵,開始準備干糧、整理軍械、佩戴具裝、一切都有條不紊。
五更天,關城北門洞開,張峰一馬當先,左右跟著鄭彪、董成,領五千輕騎涌出關外;
不消片刻,項小滿與林如英並馬而出,身後則是甲冑森然的重甲鐵騎,馬蹄踏地之聲沉悶如雷,帶著碾碎一切的磅礡氣勢,卷起漫天煙塵。
煙塵隨風飄散,又往東北匯聚,在晨光刺破雲層的剎那,變成常年繚繞的山霧。
北陵郡與代郡之間的雞冠嶺,依舊如同一條橫臥的巨龍,連綿起伏,氣勢巍峨。
山嶺南麓,距離雞嶺關不足二十里的山腳下,則是西召大軍的營地,緊貼著山脊的陰影而生,像巨獸蜷踞在巨龍腹地。
營盤沿著山勢層層鋪展,灰褐色的軍帳錯落有序,就像……一株株長成的蘑菇。
轅門前新削的木樁還滲著松脂,兩旁鹿砦的尖刺樹干斜指蒼穹,再向著兩方延伸,每隔百步,就有一座三丈高的箭樓,突兀地戳在霧里,隱約可見哨兵甲冑的反光。
營地中央的主帳前,立著一桿黑底金紋的「劉」字大 ,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從山嶺流出、穿過營地東側的溪流邊,已經架起數千口釜鍋,柴煙混著粟米香,順著晨風飄向遠方。
忙碌的火頭營,並未注意到營門前的羅不辭等一眾將領,而羅不辭,卻是濃眉緊鎖,默默注視著他們。
“糧草還只夠支撐半月,以眼下的情況來看,除非強行突破燕行之的封鎖,否則不等敵軍來攻,一旦糧草耗盡,軍心必亂……”
“……可眼下絕垠關丟失,就算要退,也就只能先退到閭州城,但整個北陵郡都宛如死地,若是進城後被敵軍圍困,可就真的插翅難逃了……”
他心里想著,情不自禁嘆了口氣,惹得身後幾名將領面面相覷。
“將軍可是在為糧草擔憂?”副將郭彝輕聲問道。
“絕垠關陷落,臨鄉郡又被高順等鼠輩進犯,如今糧道被斷,我軍猶如困獸,若再不能想出對策,後果不堪設想啊!”羅不辭又是長嘆一聲,沉默片刻,問道,“陸靖言有沒有再派人傳信?”
長史杜遷拱了拱手︰“回將軍,暫時沒有。”
羅不辭微微頷首,剛要再說什麼,劉耿身邊的親軍都尉劉安快步走來,抱拳道︰“羅刺史,劉將軍請您與諸位將軍到大帳議事。”
“何事?”羅不辭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問出這兩個字。
劉安心中無奈,但還是說道︰“劉將軍擔憂糧草不濟,軍心浮動,請羅刺史前去商討解決之策。”
羅不辭瞥了劉安一眼,發出一聲嗤笑,很是耐人尋味,但也沒有為難他,轉身先行一步,卻又刻意喚了一聲︰“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