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齊齊扭頭，順著聶雲升所指望向廳外。
臨近傍晚，夕陽的光有些暖意，灑在那些殘兵身上，倒顯得有那麼一絲耀眼。
廳內陷入短暫沉默，項小滿緩緩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那封密信，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頭。
戰機稍縱即逝，羅不辭這只被困的猛虎，隨時可能掙脫枷鎖反噬。
林如英見他盯著密信不說話，率先開口︰“小滿，燕將軍言辭迫切，羅不辭那邊才是燃眉之急，至于那些人……”
她下頜微抬，指向廳外，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傷兵滿營，匪氣未除，五千張嘴不是小數目，營中糧秣、藥材本就吃緊，更遑論他們是降是詐，又有誰能擔保？此刻收留，若生內亂，我們這一個多月的努力都將白費。”
“林將軍所言有理。”裴恪附和一聲，抱拳道，“主公，先不說鄭彪此人，過往名聲並不清白，今日末將巡視他手下士兵治傷，雖出身盜匪，卻也極有血性，驟然納入我軍，恐如野馬入轅，駕馭不當，反傷自身。”
聶雲升站在門邊，手按鋼鞭握柄，目光冷峻地掃過廳內眾人，最終落在項小滿身上。
他雖未明言，但緊繃的下頜線和對林如英、裴恪話語的微微頷首，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警惕，甚至反對。
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邊是燕朔密信帶來的、迫在眉睫的龐大軍事機遇與壓力，一邊是關乎內部穩定、和接納一群未知“定時炸彈”的棘手抉擇。
張峰一見眾人態度，頓時急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們兩個，簡直就是迂腐，一張能撬開漁陽郡大門的布防圖啊！難道你們不想要？”
他說著，還斜眼瞟了一下林如英，未見她有反駁的意思，便又繼續說道，“你們怕養虎為患？那簡單，人轟出去，圖留下，就當今日吃飯治傷的報酬了，他姓鄭的要敢呲牙，我一戟了結了他！”
說罷，轉頭看向項小滿，一抬下巴，“項瞻，快拍板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項小滿身上。
項小滿將密信放下，面無表情，目光在神色各異的幾人臉上緩緩移動，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
這份壓力，遠比戰場上的刀槍更沉重，良久，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眼神變得異常銳利。
“收下他們。”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林如英瞬間蹙起了眉，聶雲升與裴恪也是互相對視一眼，目光中滿是詫異，唯有張峰眼楮一亮，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仿佛在說“這才對嘛”。
項小滿抬手，壓下眾人的驚疑和即將爆發的質問，目光掃過林如英、聶雲升和裴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們的顧慮，糧草、藥材、內亂、匪性……不錯，這每一條都切中要害。”
他停頓了一下，又看向張峰，語氣中帶著一種追憶的沉凝︰“但你們或許不知道，我和瘋子曾一起親身經歷，鄭彪此人孝悌之至，願為了老母妻兒舍去一座城池，甚至甘願受良平大哥的脅迫……”
他簡單一提，便又按下，環視其余三人，“另外，拋開利益不談，他確實曾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瘋子和數百名賀氏商行的護衛及家眷的，救命恩人。”
廳內一片沉寂，連張峰都收起了痞笑，眼神有些閃爍。
“孝子？恩人？”林如英眉頭緊鎖，努力回憶項小滿提及的這件往事，可惜，當時項小滿回到柳溪村後，報喜不報憂，並未將這件事說出來。
“這……或許說明他並非全然無情無義，但此一時彼一時，況且他為匪多年，殺人越貨之事難道會少？”她的語氣雖仍有疑慮，但那份尖銳，似乎被這個意外往事稍稍軟化了一絲，“孝義與匪性，未必沖突。”
“我知道。”項小滿點頭，“所以，我看的不僅僅是他的孝心，而是今日席上，他為死去的結義兄弟流淚時的那份錐心之痛，也是看他明知我可能不納、甚至奪圖殺人，卻依然為了五千殘兵的一線生機，把這足以讓他東山再起的漁陽布防圖，毫不猶豫地拍在我面前。”
項小滿目光灼灼，似乎帶著洞察人心的力量，“一個人，若能在自身難保之際，還想著給追隨自己的兄弟掙條活路，這份擔當和情義，以我來看，不像是演戲，若真是演戲……”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張峰突然插嘴，帶著幾分調侃的腔調，“一定又要說你那神神叨叨的直覺了！”
眾人皆是一愣，項小滿的臉更是瞬間黑了下來，可惱歸惱，又對張峰這德性無可奈何，只能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寫著“再廢話撕了你嘴”。
張峰嘿嘿一笑，縮了縮脖子，卻毫無懼意。
項小滿懶得再理他，猛地起身，喝道︰“軍令！”
廳內瞬間肅然，連張峰也立刻站直了身體。
“裴恪！”
“末將在！”裴恪一步踏出，抱拳躬身，甲冑鏗鏘。
“命你為主將，鎮守絕垠關，關防加固，哨探外放三十里，日夜警戒，對關內鄭彪所部傷兵，分營安置，嚴加看管，供給基本糧藥，暫不發放武器，但有異動，無論緣由，格殺勿論！”項小滿的聲音冰冷如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末將領命！”裴恪沉聲應諾，眸中劃過一絲銳色，這項任務，正合他心意。
“聶雲升！”
“在！”
“你傷勢未愈，不宜長途奔襲。留下協助裴將軍處理關內庶務，尤其傷兵營統籌，務必穩住局面。”
聶雲升眼中閃過一絲不甘，但也明白這是最穩妥的安排，抱拳應道︰“遵命，末將定當盡心竭力！”
項小滿的目光最後投向林如英和張峰，眼中燃燒著熾烈的戰意︰“張峰，林如英！”
“在！”兩人同時應聲。
“點齊關內所有輕重騎兵，三更造反飯，五更出發，單兵攜帶七日口糧……”項小滿重新拿起那封密信，“目標——雞嶺關，與燕朔配合，圍獵西召大軍！”
“遵令！”張峰和林如英的聲音同時響起，一個充滿嗜血的興奮，一個則是帶著凝重決心。
項小滿微微頷首，沒再多說什麼，看了一眼張峰，大步流星向廳外走去，赤炎披風在身後翻卷，如火雲壓城。
“項瞻！”張峰快步跟上，壓低聲音追問，“那鄭彪和他兄弟怎麼辦？真收了？”
項小滿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快速說道︰“待會兒我會直接告訴他們，解除他們的領兵之權，讓他二人隨我們一起出發。想報仇，想活命，就跟緊我的旗幟，要是敢耍花樣，你手中畫戟不必留情！”